要說去賣吧,紅薯便宜,賣不上價格,又沉重得很,運到州縣,路費都比本身的價錢貴了,還沒人要買——城郊農戶自己種個幾分地,整縣城人都夠吃了。要說都放在那裡麼,窖藏又是極大的問題,每年夏季濕熱,漚爛了可惜,要說拿去喂豬吧,也不是不行,但終究覺得罪過,這也就是兩年前,買活軍入湘西了,州縣都投買了,村子裡熱熱鬨鬨地動亂了一陣子之後,田師傅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教大家種紅薯,打那之後大家才能吃得飽飯,這之前,能裹腹的那都是好東西,彆說紅薯了,就連紅薯皮都是有人要吃的,拿這樣的東西去喂豬——莫說那些吃慣苦的老人要念佛抹眼淚,說自家裡餓死的親眷,就是壯年人也覺得實在是罪過可惜了,佛祖是要降罪的。
下力做成紅薯粉乾,那就是比較起來最好的選擇了,無非就是辛苦一點,這個人人都能接受得了,農家人就是力氣不值錢,況且,他們這種的是夏紅薯,趕在霜降前和稻子采收,這時候是農閒的,因為這幾年天氣冷,也談不上種雙季稻,霜降收了紅薯之後,晾曬半個月,去了水汽。差不多這時候也是把稻子的事情忙完了,再把豆子種下去,或者種苜蓿這些綠肥,一般來講,這種過冬的作物是不怎麼去照料,也不指望收成的,主要是靠它來肥地,歇息個幾天,大家就都來忙著做紅薯粉。這樣家家戶戶都做個千把斤紅薯粉乾出來,算是賣一半吃一半吧,還要交一些做賦稅的,這樣大概賣個六百斤,那也就是六兩銀子,趕得上城裡人幾個月的收入了。
對莊戶人家來說,一年看得到現錢的時候很少,之前買活軍的高產稻進來之前,算下來一年能見到一兩現錢都是多的了,而一切的開銷都要從這一兩裡來出,可見是多麼的局促。紅薯粉這麼一門營生,就讓他們的年收入一下來到了從前的六倍,這樣的日子怎麼能不好過呢?
這些農戶也不知道州縣外頭過的是什麼日子,其實也壓根不感興趣,他們連南湖道的首府在哪裡都不知道呢!對他們來說,村子乃至附近的州縣,這就已經是全部的世界了,要讓他們突然間倉促地在農閒時分離開自己的村子去遠處做工,這是非常不容易接受的事情,莫說女子出去,就是男子,也覺得不可想象。
在生活的地域上,他們能接受的最大程度的改變,就是在十幾裡地間進行搬遷,比如說深山中一些為了逃稅而形成的村落,本來也沒有什麼好耕地,隻是苟延殘喘,現在被挪出來了,買活軍把地主原本隻是粗放耕種的田地分給了他們。這對深山的流民來說,就已經是天大的,可喜的變化了。至於說到縣城去,在縣城裡新開的廠子做工,那更是被視為前所未有的創舉,凡是有勇氣去做工的村民,親眷在村裡都被高看一眼,倘若有什麼孩子因為讀書好,被田師傅和教書先生推舉去縣裡,那更不必說了,簡直就是文曲星下凡!大家都會偷偷地去他的祖墳那裡看看,是不是在冒青煙呢!
不過,雖然把地域搬遷看得很重,但生活方式的改變卻是很徹底的,這些百姓很快就都剃了頭,按照田師傅和教書先生的叮囑,虔誠地遵循聖訓,更換了自己的生活方式:注重衛生、儘量洗澡,按要求種地,沒事就去讀書,到村口來聽報紙……雖然聽報紙常常淪為東家長西家短的開大會,大家對於報紙上非笑話的內容絲毫也不關注,有一種能混則混的感覺,但是,該聽話的時候他們倒也不打折扣,尤其是種地上,指哪打哪絲毫不打折扣,因為第一年田師傅來的時候,就有了很慘烈的對比,凡是能聽田師傅的話去種田的,收成都不差,按老經驗來給新稻種施肥的人家,一畝地就硬是少收成了上百斤穀子呢。
至於紅薯,從來沒種過的東西,隻能是按照田師傅的指點來的,‘越聽話日子越好過’,這簡單的道理,可能是在過去的幾年間成功烙印進眾人腦子裡唯一的共同認識,而僅僅隻是這樣的改變,就足以讓他們覺得‘謝皇帝’要顯著地好過‘未皇帝’了,因為以前在未皇帝坐江山的時候,聽話也未必會有好日子過,隻能保證你不會當即就死罷了,而且有時候即便是聽話了也還是要死,而且死得也很快,似乎和不聽話也沒有什麼差彆,還不如不聽話了鬨將起來,至少死了個爽快。
但凡是在未皇帝治下能活下來的人家,都是很唯利是圖的,隻要有好處,他們可以比任何人都聽話,不管明不明白這些舉措的意義,反正他們隻有服從,尤其是在立刻可以看到好處的事情上,村裡人的合作度是最高的,譬如說耕種陌生作物,第一年,九成以上的農民都非常的好學服從,到第一年,對比一出來,這個數字就變成了九成九,剩下那唯獨零點一成不服從、愛偷懶的農戶,莫說村長針對,田師傅嗬斥,就連其餘農戶都排擠他們——
在鄉村中,什麼不孝、霸道,似乎都不是事兒,因為雖然有人受了這些罪狀的妨害,但也總有人會享受這些性格的好處,唯獨的頂天大罪就是不勤勞,凡是不勤勞的人家,就猶如沾了什麼穢物一樣,村裡人都捏著鼻子不願意和他們打交道,甚至還會請求村長,讓縣裡衙門把他們捉走了,生怕這懶惰傳染開來,帶壞了自家的小孩。
就這樣,很快的,村長和田師傅也學會拿捏村民了,開始把一些種新作物的機會,和村民平時的表現結合起來,同時對他們宣講一些其中的好處。就譬如說這種果樹好了,為何農閒時分來做紅薯粉的漢子,都可以在行地講起好幾百裡之外的太湖果農的事情,還有縣裡要開的罐頭廠?他們又是如何知道這罐頭廠是什麼東西?這就是田師傅幾個月來鋪墊的結果,田師傅平時給大家講得仔細,大家這才知道,這果子吃不完,除了做成蜜餞之外,還能做成罐頭,罐頭裡裝的都是好東西……種幾株果樹,好好照料下,幾年後一年沒準又多個千把塊錢的收入,實在不行,家裡人也多個吃口!
好,等大家都想種果樹的時候,再把買果苗的資格和掃盲班的成績一綁定,這不就把農戶們給拿捏了嗎?農戶們這才發自肺腑地認識到什麼叫政審分,政審分的作用……並且開始跟著審視自家的情況:自己雖然不是那種閒來無事就打老婆的孬種,但是不是也染了村裡的習氣,看不順眼了揍個兩拳,踢個兩腳,叫教書先生或者是常來村裡巡視的女乾部看在眼裡?有沒有阻撓家裡的孩子上學,要他們沒事多在田裡乾活?有沒有無視買活軍的規定,私下給不到結婚年紀的孩子成親……
若這些都有,那好事兒憑什麼輪到你頭上呢?倘都跟從著田師傅和指派下來那村長的意見,把這些給改了,雖然平時被人說三道四指指點點,當成了衙門的走狗,沒一丁點骨氣,但這會兒是不是眼看著就得了好處?
雖然都在一個作坊裡乾活,但各家的情況各人自己心裡清楚,有誰能買新種苗,有誰買不上,多少都有個數,彆看作坊裡乾得熱火朝天,這些人第一年來乾這活已經成了熟練工(紅薯粉乾雖然工序複雜,但和做米粉乾道理是差不多的),好像各自都等著賣粉乾掙錢,極有盼頭,其實心底各有各的盤算,隻是都藏著不說罷了。
忙忙的到了下午,因為怕下雨的緣故,還把外麵的缸子都封好蓋上,曬場上的紅薯粗粉、粉乾都收回來在屋子裡晾好,大家各自回到家裡,這才尋了家裡人,把心底話說出口,各自計較起來——對種新果樹這事,其實都是藏了一些沒說,各有各的消息來源,此時各自傾吐,也有從田師傅那裡知道的,也有從村長那裡聽說的,數目倒是大差不差:“第一批新種苗,村裡是有三十/一十五棵,說是一戶人家最多兩棵/三棵,分法一個是看成績,還一個是看政審分,當然也看各家的申請。”
“爹爹/大哥/娘/嬸子……你說,我們家這情況,能不能申請?敢不敢申請?護不護得住這幾株樹苗來哉?怕不要才到手就吃人毒死/拔掉/砍斷……這斷頭債找不到是誰下手,怕倒還欠了衙門的錢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