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持這樣觀點的人,為數是相當不少的——這從一件事可以看出來,那就是這番對話雖然還是不可避免地在京城民間門流傳了開來,但對話的詳細內容卻經過篡改,這樣,雖然京城這裡也出現了‘正統轉移’和‘正統仍在’兩個派彆,這樣使得矛盾依然保持在儒門內部體係之中,買地新學則依舊毫無存在感,保持著其在敏朝文壇特有的一種被忽視的狀態:
這學說的確是存在的,也發揮了重要的作用,敏朝文人一度試圖從紙麵上將其駁倒瓦解,但一旦發現紙上談兵毫無作用,買地道統生機勃勃,還有‘張犬’這樣的癲子為其鼓吹,似乎還真辯論不過,且自己的戰友逐漸南下,力量日益單薄,甚至連江南文宗都悄無聲息,似乎也跑過去換了一個名號,混得風生水起了。這些北地僅剩的抵抗力量,便逐漸斂旗息鼓,改為采取忽視的態度,就當它不存在一樣,裝聾作啞,連架都不吵了,甚至連這樣確有其事且影響重大的辯論,都能給扭曲在自己的圈子裡,絕不會給新學一點眼神。
要說這股抵抗力量是自欺欺人麼,可它們殘存的能量仍是相當驚人的,哪怕連皇帝親自下場,想把對敏朝道統的爭論,放到台麵上來,都是碰了這樣不大不小的一個軟釘子。冷眼旁觀的買地使團館長謝向上,把這件事定性為皇帝的又一次嘗試,他在寫信彙報時談到了自己的看法,“或許皇帝也很清楚,這些舊學臣子的命脈就在於他們的正統性,正統性決定了儒學進士對官僚晉升渠道的把持,迄今為止,高層官僚依然牢牢地把特科進士排擠在外。而皇帝的一切舉動,都是試圖在這道銅牆鐵壁上撬開裂口,把特科進士送進這個封閉的圈子,在思想上更加親近買地道統,也是他和儒學進士博弈中所刻意顯露的姿態。”
“但是,哪怕妥協了讓他參加定都大典,舊科進士在這件事上也不會有絲毫讓步,民間門傳說和事實的偏離,便體現了它們的傾向,或者說,也是舊科在如今的大勢中最終展現出的態度:改朝換代是無法阻攔的,但他們的底線是,買地的新朝也要給他們的學說留下位置,哪怕是較次要的,大宗小宗中屈居小宗的位置,但儒門還是要保留獨立的地位和完整的傳承。否則,他們將會拒絕一切溝通和媾和,一心一意地頑抗到底……”
一件小事,直白點說,就是皇帝要鬨脾氣去參加定都大典這樣的荒唐事,竟能解讀出如此複雜的政治博弈內.幕,旁人看了,恐怕都覺得謝向上有些多慮,但謝向上對此卻相當的認真,他仔細地解讀著皇帝的心態,“皇帝的要求中也不無賭氣的成分,他的性格有其複雜性和分裂性,一方麵,他是個單純而有幾分天才的建築家、工程師,另一方麵他又從小受到培養,是個有多年工作經驗的政治家,也承擔了宗族長男的擔子,有受到傳統禮教束縛的一麵,有作為帝國皇帝而必須承擔的義務和自然產生的野心。”
“在皇帝的職位逐漸更加艱難,手中實權漸多而擔子越重的時候,時不時他也有撂挑子的想法,這就是建築家的一麵出來作祟了,但政治家的一麵也並未遠離,參加定都大典,他最大的意圖應該還是想看看新式審美所建立出的電氣化城市,以及新的建築潮流,但政治家的一麵也讓他把自己的欲.望當做籌碼,和臣子們討價還價,試圖把國家往他意圖中的方向帶領。在政治家的一麵來說,皇帝應該基本完全擺脫了儒學的影響,徹底皈依了買地道統,這一點,從他對藩王宗室的處理就可以完全看出來了,一個封建君主,隻要還存了一絲老式統治的邏輯,都不會對宗親如此狠辣,他總還要指望他們去治理地方的……”
這是一封船遞快信,不是通過電報傳遞的簡報,因此可以寫得儘量詳儘,謝向上把他對皇帝的了解和揣測都仔仔細細地寫在了信裡,也儘量去分析皇帝成功參加定都大典的利弊和後續影響,不過說實話,最後這部分他寫得很吃力,因為他的確難以想象皇帝完全成為買地道統的信徒,並在敏朝現存疆域去推進買地的治理辦法,同時和買地越走越近的後果,這是完全難以預料的,哪怕參照了如今歐羅巴的局勢,都很難找到相似的例子來參考。兩個本該敵對的國家,現在關係卻如此緊密和友好,說實話甚至有點兒畸形,按照常理來說,此時雙方都該忙於在大江周圍修建防禦工事才對,可如今卻是親如一家,合作救災!
再這樣發展下去的話,敏買之間門會如何收場呢?他實在料想不到,就像是皇帝南下參加定都大典的後果一樣,這是從前完全未有的事情。謝向上也不知道六姐對此的態度會是如何,他隻能儘可能地把真實的情況傳遞到遠方,包括京城這些年來的變化,皇帝南下諸多可能的動機——政治家方向的考慮,不敢說打包票完全揣摩清楚,但建築家這麵,絕對是強烈的動力,“本來他比稿輸給了德劄爾格,就有點不服氣,看到信王寄回的彩畫箋,感受到了德劄爾格式新建築的幾何美感,就更想要親眼看一看了。他說這是關係重大的事情:德劄爾格的手筆,很歐羅巴,但皇帝不相信水泥磚房隻能有這樣一種審美方向,他認為塑造一種新的,符合傳統美感,又能照顧到如今這些仙器發明的華夏建築風格是完全可能的,但是他需要時間門和經驗,他認為這件事的關係也很大,甚至超過了當下的許多紛爭……”
建築——不管怎麼樣,無非就是住人的東西,它的影響真能這麼大麼?謝向上對此是不置可否的,某種程度,他似乎能體會到皇帝所談論的那種超越了時代的傳承,但其餘時候,作為一個買地的乾部,他又是非常務實的,對他來說,建築能遮風擋雨,維持舒適的生活環境即可,當華夏還有許多人在生死線上掙紮的時候,去在乎這建築的審美是否有華夏氣韻,簡直就是精力的浪費——不過,無論如何,他也還是把自己的想法,包括如今京城的爭論,一五一十地回報給了羊城港,等候著外交部的答複,他知道這不會是外交部麵臨的第一個難題:據謝向上所知,想參與定都大典的統治者,可不止皇帝一人,就連現在居住在建新的老酋童奴兒,都通過傳音法螺傳達了想參會的強烈意願,因為信號的問題,這還是他這裡給中繼轉達的信兒呢!
皇帝也還罷了,正當盛年,老酋這都多大了,還要坐海船……他兒子們也不勸勸,真就不怕在路上去了麼?也不知道部裡會怎麼答複了……除此之外,南洋的、東瀛的、高麗的,甚至是歐羅巴諸國,非洲麻林地那塊的酋長,若是知道消息,哪有不來湊個熱鬨的道理?謝向上之前還聽說,果阿的白人也叫嚷著要派船來賀喜,甚至因為他們的關係,在果阿、蘇拉特附近的身毒大邦,可汗也派了使者準備前來賀喜,這些人要都到了新京,光是接待和通譯的活,就夠部裡喝一壺的了!
如果這些人都讓來了,那不讓皇帝去,似乎有點說不過去,可皇帝要去,那麻煩可會超過這些人加起來的全部。謝向上一時也不知道部裡包括六姐,會是如何決策的了,他還有個很荒唐的擔憂:皇帝現在等於是又一次通過‘掀屋頂理論’鉗製住了群臣,得到了南下的自由,謝向上很怕他去了南邊就不想走了,或者,如果南邊不讓他去的話,他會喬裝打扮,偷著去……
不過,隻要皇帝離開了京城,理論上這就不是他的問題了,所以他的擔心也並不那麼牽腸掛肚,而做買地的吏目還有一點好,那就是上級的回複一般都來得很快也很明確,讓他們在做事的時候能省掉不少擔憂。甚至是在這件棘手的事情上,也是一樣,一如既往地顯示著買地,或者說是謝六姐特有的氣魄。謝向上還是很快就收到了上峰的回答,非常簡單,讓他有理由懷疑是六姐的批示——
“來,都可以來!”
“他想來,就讓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