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做得天下之正?這種事情似乎從來都沒有個明確的標準, 但在民心、史評中卻又自有一套評價的體係,自古以來得國不正者數不勝數,在史書刀筆之下, 容不得絲毫的矯飾,陳橋驛黃袍加身也好, 普六茹堅受禪讓稱帝也罷,本質上都是一句‘欺孤兒寡婦而得天下’——隻要有絲毫汙點, 都逃不脫後人的議論,這正統的轉移,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以什麼標準作為結束,或許隻有到數百年後才能蓋棺定論, 在當下是絕不會有結果的, 誰會和皇帝一樣直言不諱地說正統已經轉移到了對手那裡去?誰家不是想方設法, 標榜自己才是真正的正統?所有反對的意見,全是歪理邪說, 不足采信?
也正是因為, 正統這兩個字是如此的敏感, 小陽春才會對朱德康告訴他的消息如此的震驚,這樣的爭論, 倘若發生在十幾年前,真是要絕對保密, 便連史官都要把記錄封存,留待改朝換代之後再由下一朝的史官來啟封的, 可在如今的海清河晏園,如今的京城,畢竟卻還是流傳了開去, 不過數日,便在京城引起了上下震動,並且催生了私底下諸多激烈的辯論:
都知道現在買地崛起,已是大勢,大宗小宗發生對調,或許已經是不爭的事實,倘若皇帝這樣說,大家雖然也會認為不妥,卻不至於如此抵觸,可要說起敏朝正統已失,這就完全超出大家的底線了,甚至很多人都認為,如果皇帝當真說出這番話不假,那敏朝距離徹底完蛋也隻是時間問題了,哪怕要付出代價,也要儘快把皇帝換下去,寧可為此接受信王上位,也在所不惜——當然,前提是信王並非是‘正統轉移派’的支持者,仍然有意願儘量維持敏朝的壽命,那末,不論他心底如何想,表麵上也自然會激烈地反駁這樣的歪理邪說了。
但是,支持皇帝觀點的,卻也不乏其人,他們認為皇帝的觀點是有道理的——關於正統的論斷,曆史上早有典故,‘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統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所謂天下之不正,指的自然是王朝末年民間的亂像,能把這些亂像糾正過來,又把天下令出不一、各地割據的事實扭轉,統合到一起的,就可以說是取得了天下的正統。
那麼,從這個角度來說,買活軍的所作所為,豈不就都是在糾正天下的亂像,統一天下的政令,並且也在事實上做到捏合力量,組織了連敏朝衙門都無法想象的大量民生工程?就算是最迂腐的夫子也不能否認這一點吧,若是沒有買地,以如今北方天災人禍的程度,早已是流民四起,鄉間門混亂不堪,再沒有王法了,哪裡還能和現在這般,起碼還能做到賑濟有法、疏散有度,百姓仍能維持生計而民間門的秩序也還得到了保存?“若是沒有買活軍的賑濟糧和賑濟法規,沒有特科官吏居中主持,沒有買地的辦事處監督查辦,以原本衙門的能為,能辦得到麼?”
答案是顯然的,也是無法辯駁的,哪怕就連最無恥的道學家,都說不出百姓遇災應該安居本地等死的話來,賑災本就是朝廷的重要職責,既然現在天災多,那麼,誰能把賑災安排好,誰就得到正統,這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
當然,這正統的釋義,那是前朝的說法了,支持者還找了本朝的例子來作為佐證,本朝是喜愛誇耀自己得國之正的,其中的道理主要有兩點,一,弑者,臣殺君,這是違背了儒家倫理的大罪。因而那些為得國而弑君的朝代,得國的正統就蒙了一層陰影;
二,本為權貴,為己身榮華富貴而謀奪此位的,立意顯然就是低下了不少,本朝是‘奮起於民間門以圖自全,初無黃屋左纛之念,繼憫生民塗炭,始取土地群雄之手而安輯之’,本來是平民百姓,活不下去了,奮發圖強,同時憐憫天下民生,把土地從已分裂的狀態恢複一統,這是完全正當的做法,而且也是經過本朝始祖首可的標準——
從這個標準來衡量的話,謝六姐的正統性也很強,她可沒有弑君,甚至和皇帝的關係還不錯,被皇帝認為對自己有救命之恩,符合了第一個標準。而第二點就更符合了,這位是流民出身,起家以來忙活的就是各地的民生,還把遼東歸為漢土,光複宣六慰,怎麼看這文治武功都是赫赫,這麼說來,皇帝簡直應該主動禪讓皇位,成就謝六姐的一番美談,這完全符合上古禪讓製的精髓——儒家所鼓吹的不就是這個嗎?
自古以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隻要是掌握了實權的人,想要做什麼都能輕易找到人來為自己鼓吹,哪怕是皇帝異想天開地要貶低自己的朝廷,自己的國家都是如此,民間門也好,官吏群也罷,其中不乏也有人為皇帝的觀點搖旗呐喊,甚至還要為他的話在儒門找到根腳——這也有點太欺負人了!
那些受到刺激的舊式學者,不論是擔憂自己的將來也好,惱怒於外人對儒學的歪曲也罷,都在挖空心思,考證駁斥皇帝的話是如何的荒謬,買活軍的正統性是多麼的低弱,甚至還有人失去理智,一度喊出‘流民之女,如何掌江山’的話來,不過這個聲音不能形成什麼波瀾,因為大多數人理智尚存,知道這話是不好講的,你可以說‘牝雞司晨,惟家之索’,但卻不能用流民的身份來攻擊謝六姐,畢竟本朝的老祖宗身份比流民還低一檔,那是在老家就當起的乞丐。
“其實,陛下根本就沒有用這兩個典故……”
在消息更靈通一些的人家,卻是無人糾結關於‘正統’的兩個標準,他們知道得要詳儘多了,甚至還能聽說皇帝的原話,“陛下直接引用的就是買地的道統,問周次輔,百姓擁戴朝廷,豈不就是因為朝廷能讓自己過好日子?皇帝還說,那些什麼生產力生產關係,什麼聖天子、士大夫,高調子全都是白扯,就讓周大人說說,現在北方這些情況,不依靠買地,哪有餘力賑災,要乾點朝廷該乾的活都得去依靠另一個朝廷,去依靠他們的生產力生產關係的富餘,就這還說自己是正統,憑什麼正統?說白了就一句話,靠自己的能力沒法治理天下的時候,就已經沒有正統了……”
“這……話也不能這麼說……這誰家還沒個災八難支應不上來的時候……”
越是扯那些虛頭巴腦的,越是有得辯駁,可當話題來到如此淺顯直白的層次時,反而沒人能反駁什麼了,絞儘了腦汁,也隻能期期艾艾地擠出一些蹩腳而軟弱的辯駁,還有些人是直搖頭的,認為皇帝是遭了心學和買地新學的毒害,“怎麼把民貴君輕給歪解了!”這些人在平時反對皇帝的時候,是把‘民為貴,社稷次之’掛在嘴邊的,認為敏朝刪節《孟子》,淡化這個論點是‘君主之私’的表現,該被批倒,但現在卻又對這句話嗤之以鼻,認為皇帝讚成這個觀點是忘了本——本朝的老祖雖然尊崇孔孟朱,但對這句話卻是十分不以為然的,皇帝沒能和他保持一致,在儒家傳統的價值體係裡,便是‘大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