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些人在之江道也是人人都看不起的,我們說之江道的人是南蠻子,之江道內部又把這群漁民當成是他鄉漂泊來的野人。這些漁民自己也說自己是閩南人,他們和之江道其餘人的方言都不同,和閩南人倒可以互相聽懂。”
又歎道,“這樣的人,六姐也肯容,還派出先生去教化他們,也就難怪他們對六姐忠心耿耿了,至於說買地這裡鄙薄孝道,凡事講邏輯的風氣,也難怪能推開,這些人本來就是沒王法沒教化的,還不是六姐說什麼就是什麼!”
“他們的話其實倒也不無道理的。”
說來這也是奇怪,這人在什麼山頭就唱什麼歌,在敏朝的時候,大家覺得買地的那些書籍簡直是胡編亂造,有群魔亂舞的感覺,所說的一派胡言讓人著實無法接受!可到了買地這裡,也不知道是受了什麼催動,竟又逐漸覺得這好像也蠻合理的——大概是因為偶然和小販談起的時候,他們是用很理所當然的語氣來解釋的,也有他們的一番道理。
“呶,我們這裡自古以來麼,做生意的多呀,生意麼就是一分銅鈿也要算得清清爽爽的,這才是道理的呀!那如今市麵上這樣的說法,不也是合情合理的麼?父母生兒女,就譬如做了買賣,而且還是強買強賣,又沒有問過小孩子願不願意,就把他生下來了,那麼總歸有點虧欠的,是伐啦!”
“不想要麼,給一口飯吃,又不是很難的事情,隨隨便便養到兩三歲,舍去孤兒院,那也就沒這個情分了。不要生,那就避孕呀,生麼是你要生的,養麼,也是你要養的,那麼總歸都是你情願的,這個也情願,那個也情願,那麼,一碗水端平些總是對的了。”
“你不喜歡哪個,就索性不要他了,也不操心,也不要他回報,小孩子能吃幾口飯,那麼一點糧食就當你強買強賣賠給他了,到年紀你就舍掉,舍麼既然舍不掉,那就都公公平平的,又不是要你都給,給了這個給那個,你可以都不給呀,就叫他們都自己去拚,也就沒有偏心這個講法了。這人情麼到最後還不都是全在錢上麵,哪怕你真當偏心這個,平時肉啊多吃一口,糖啊多吃一塊,隻要錢上把牢了,誰都不給——那又還好!彆的子女也沒話說的,對伐!”
“錢在你手上把住,到死了以後,誰伺候得好就給誰,哪怕你最後都給了偏心的那個,不照顧你麼,全部家產留給他了,照顧你麼,一分錢不留,到時候你走了呀!兩腳一蹬,脖子一歪,你知道什麼!還在世就誰都彆給,要給就都給。書裡講的就是各各意思,‘講邏輯,要公平’,這個道理不是蠻好的?真能落實下來,家裡少了很多架吵的!”
這為人處世的道理,哪個不是似是而非,見這些小販這樣振振有詞地講,原本最抵觸這些書籍的頑固派都有點軟化下來,將信將疑地挑刺,“那麼……那麼這是手裡有錢的嘍,手裡就那麼一點點錢,就夠幫扶一個的,怎麼辦?不幫,都跌在泥裡,不要講養你,幫呢,隻夠幫一個的。”
這一個當然往往就是長子了,也的確是實話,北方貧苦地區,父母竭儘全力,能幫一個的已經不錯了,多得是一個且幫不了的,生養得多了,到頭來各奔前程老的隻有餓死那也是屢見不鮮的。但這個問題在南方似乎不存在,小販兩眼一瞪,“所以要一直掙錢啊,我們這裡是人人都要去做工的,那些老的,七老八十了,走都走不好了,家裡小孩子成千上萬的買賣做著,求他在家裡好好歇,他自己掇條板凳當拐杖,一步一挪也要去做工——不是在家裡做家務啊,是要去做工的,哪怕幫人編柳筐也是要編到死的——我們的老話了,這人什麼時候死?做不動了那就好死了,但凡是還死不了那就都是要去做的!”
不得不說,這樣的觀點是驚著京城人了,這些廂軍們有些人是有眼界的,認為北方的村戶恐怕是沒有做工的機會,但他們也不得不承認,在京城大概工作的機會是多的,可老人卻沒有這種幾乎是瘋狂的勤謹,大家不免感慨南方人有福不會享——這樣溫和的氣候,這樣富饒的物產,一輩子操勞下來,到老了不享幾年清福,還要吃緊的‘做生活’?各地的民風居然差距到了這樣的地步!也就難怪買地的歪理邪說,在南方能傳揚開來了!
“啊呀,這有什麼的,說破天來,不就是不要愚孝,該分家就分家麼,這點事情算得了什麼呀!”
還有一些小販,卻認為他們糾結的點根本就算不了什麼,完全是對買地還不夠了解的緣故,“我們買地這裡,和敏朝比,進步、文明的地方何止這個?不容易被你們接受的風俗那太多太多了。”
“你們到了武林之後,如果還能再往南走,就會曉得了。自古以來呢,武林是富庶的,東海邊,不窮不富,勉強度日罷了,浙南的日子就苦一些,大體來說,我們之江道不如江南道那麼繁華。可自從來了謝皇帝,日子一年比一年好,我們苦盼了多少年,才盼著謝軍主吃下了之江道——早在軍主沒有發兵之前,其實很多地方都已經是依買俗生活了,去年我們道還得了表彰,因為我們遵循新俗最徹底最踴躍。你要是再往南走,到了紹興那樣的地方,見到了紹興招上門女婿的盛況,怕不是要更吃驚了?我們買地的婚俗,比你們敏朝來說,更自由更進步了不止百年呢!”
——有一點是非常有趣的,那就是這些之江道的小販不管什麼出身,對買地的統治都非常的滿意和推崇,甚至很引以為豪。對於他們的吹噓,眾人不能說是完全采信,甚至有些人還頗為不以為然,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他們都很希望不被打發回京,至少能在武林住上一段時間——如果萬一中的萬一,能和皇帝一起去羊城港那就再好不過了,當然,這個是不太可能的,但,如果皇帝決定走河運去雲縣的話,或許他們也能跟著再往之江道深處走一段,走到不能在岸上繼續跟隨的時候再滯留下來,那就最好了。
不過,這樣的想法,他們也知道大概是癡心妄想。甚至很多人都認為,他們如果不想立刻啟程回京,而是在買地多滯留一段時間的話,就隻能放棄報酬,私自逃出去,把自己賣身做謝六姐的活死人。不過,買活軍這裡做事一向是很會照顧人,很讓人舒服的,在他們到達武林之前,廂軍們收到了一個很不錯的消息:皇帝已經決定在武林改乘海船,帶四百名京營親兵南下,他會在雲縣停留幾日,再到羊城港去住四到五個月——不錯,定都大典其實是在四個月之後,他們這麼早出發完全是為了預備路上可能發生的意外……出使一次大半年甚至一年功夫,也是如今的常態。
這樣一來,就有六千廂軍再加上兩千多的京營親兵會滯留在武林,等候半年甚至更久,這些京營的親兵倒也罷了,廂軍的來曆、報酬、訴求,買地還是很清楚的,因此他們為廂軍提供了一個機會——如果不願意做工的,那就先領了敏朝的銀子,買地組織他們動身回京。如果是願意等待皇帝,到時候多拿一份護送回程的銀子,那麼,買地也會考量他們的素質,給他們安排一些短期的工作,讓他們留下來做工賺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