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6.錢芳英不擔心獻禮號(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5511 字 7個月前

然而,她天生是缺根弦的,大概不容易在感情上感受到什麼痛楚,錢芳英知道這個養子,對她心裡是存了芥蒂的,以至於一開始工作,便迫不及待地和她斷了聯係,包括父母兄嫂,大概也都不會因為她在買地做了點成績出來,便原諒她私自離家出走,並且還不斷寫信來要錢的事情。但她隻要結果最後對她有利就行了——像是她這樣的經曆,倘若感情豐富,大概心裡早就苦出病來了。

壓力,她是難以感覺到的,理所當然,喜悅也因此顯得微不足道,錢芳英甚至很少有心潮起伏的時候,對造船她似乎也談不上喜愛,隻是發覺自己還算擅長,便一直做下去了。但凡是要畫圖紙、搞建造的行當,她都似乎有一定的天賦,可以很容易從複雜的圖紙去想象機械造好的樣子。錢芳英的世界,一切都很簡單,缺錢了就想辦法去搞,自己能賺就賺,賺不了就去要。

同樣的,她想要自己出圖造船,那就先給雞籠島一廠寫信,申請調職——其實她認為自己畢業後應該順理成章進入雞籠島一廠的,大概又是人際關係沒有搞好,得罪了誰,最後隻能回武林船廠來。所以,調職被拒絕之後,立刻著眼於當下,從武林船廠這裡開始使勁,當年駁回她的大伯,如今已經成為了船廠的負責人,這其中大概是有她的幾番功勞,錢芳英當時想要錢,但也不能總讓父兄白給,就從買地搜羅造船資料寄回武林,錢氏能在新造船業裡適應得這麼好,是有她的力量在裡頭的。

利用這一點,她讓大伯相信她的眼光,同時又從中多方奔走,打通諸多難關,這才最終造出了獻禮號。這個項目的心酸,錢芳英是知道得最多的,隻是她本人半點不能共情,不管這上頭聯係了多少人的仕途前景,在錢芳英看來,其實也就是一次普通的試航,成了以後,皆大歡喜,她就有錢去上馬更進一步的尾輪機械船項目,倘若不成,那大不了武林船廠一蹶不振,她就再托關係調走,去彆的船廠再搞機械船就行了。

反正隻要方向在,不愁沒有地方要她,而船舶設計師的待遇又一直是很好的,完全足夠她的生活所需。她可以一直折騰到機械尾輪船搞出來為止,如果是她搞出來的,那最好,如果不是,她也可以去看看成功的設計,再回來自己嘗試著修改提升。對錢芳英來說,唯一能讓她有些憂慮的,根本和獻禮號完全沒有關係,哪怕剛定下來,要和張主任輪流在輪機室外值班,她所擔心的點,和獻禮號這一船人的心思也沒有絲毫相同:

錢芳英唯一害怕的,就是重新回到那種女人不能出門工作的環境裡去。隻要她還能工作,錢芳英就覺得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最壞最壞,她眾叛親離,事業跌落穀底,那她也可以改行去當修理工,她總不會活不下去,總不會擔心離開家裡人之後,她該從哪裡賺到自己的口糧吃。在錢芳英的分析中,隻要買活軍依舊維持著統治,各地能夠保證和平,或者僅僅出現局部戰爭、叛亂,她生活的區域能繼續維持買活軍這裡建設起來的新社會秩序,那麼,她就沒什麼打擊是不能承受的。獻禮號就算當即炸成兩半,她也還有很多餘裕可以周旋那!

可是,買地的將來,能永遠如此蒸蒸日上——或者退一步說,能永遠維係和平麼?錢芳英知道,自己的懷疑和顧慮是有些不合時宜的。如今一百個人裡,大概有一百二十個人,他們所爭論的都隻是買地在什麼時候能夠一統天下——有些激進派甚至把天下的定義擴充到了‘大華夏’,已經不滿足於北海、三宣六慰了,把眼神放到了非洲、黃金地、袋鼠地這些隔海的地方去。

人們對於買活軍的未來,從十多年前的疑慮重重,逐漸上漲到了另一個極端,那便是狂熱的追捧,而這一切似乎又隨著羊城港的落成、定都大典的舉辦,被推上了一個新的高峰,對於買活軍的未來,所有人都是那樣的深信不疑:必然是輝煌連接著輝煌,世界將在買活軍的統治之下,進入一個完全嶄新的麵貌。

但是,或許是身處其中,或許正是見識到了獻禮號的東拚西湊、問題重重,也或許是錢芳英從來都不容易被情緒帶動,她從獻禮號的製造和試航中,所得到的反而是一種和眾人截然相反的結論:獻禮號在外人看來有多麼的光鮮,是意義多麼重大的突破,可它實際上是多麼的問題重重,它所展現出的,似乎是買地工業能力到達極限的一種‘吃力’。一直以來,買活軍都在追逐著天界的工業品,以此作為自己的目標,但是,她不知道該怎麼描述和認證,錢芳英得到的是一種直接的,作為工業人一員的感受,她有一種感覺,就像是買地的工業能力已經到達了短期內的極限,透支了這一代人的全部潛力,接連不斷的突破,不可能這樣永遠持續下去。獻禮號,或許不是個開始,隻是十幾年、幾十年內能達到的一個頂點了。

細節上她可以說很多,材料的極限,施工能力的極限,施工人員的極限……這些所有的東西統合成了一種感覺,讓這個非常鈍感的工程師也少見地有了輕微的焦慮,同樣的,這也是一種近乎於動物本能的焦慮,錢芳英說不出具體的原因和道道,她隻是這麼想,這麼擔心著:買地的征服,底子是六姐的神威不假,但各地的和平,基礎卻也是不斷往前發展的工業能力,一旦這種進步停滯不前……

她不知道該怎麼說,但錢芳英的確把這兩件事聯係在了一起:一旦停滯不前,買地的統治是否還能經受得住風浪的考驗,人心能否凝結在一起?如果……如果世道傾覆,買地的統治不存,那麼,她們這些女人……或者說錢芳英本人(錢芳英不關心彆的女性),是否又要回到從前的,那種無聊而又沉悶的生活裡去?

她們……還能維係著如今這種狂野、自由、無拘無束,讓人沉迷的生活方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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