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人皺眉道,“你們這些所謂的‘新倫理者’,真是!”
說著,便搖頭長歎,一副雖然看不慣,卻敢怒而不敢言的樣子。方密之聞言,卻是十分自豪似的,抬頭正要再發一陣高論,被方季淮捅了一下腰,這才斂旗息鼓,跟著走遠了,還猶自不忿道,“姑媽,我這也不算惹事了吧?隻是說道理而已,倘若是德冰兄在此,也必然是要為‘新倫理’張目一番的!”
方季淮搖頭歎道,“你們這些‘新倫理’者!唉!你也大了,我是管不了你啦!隻是黃德冰也罷了,你若還把我的話能聽進去,還是少和那張狂君往來些罷,那個人,劍走偏鋒,言論實在是極端,樹敵太多,若是惹出事來,波及了你,豈不是無妄之災?”
方密之笑道,“姑媽,你放心,我們隻是於‘新倫理’上誌同道合、互相聲援而已,彆的事情,我也不會去摻和的。”
他們這裡所說的張狂君——自然就是張天如了,還有黃德冰、陳定生幾人,包括偶爾發聲支持的張宗子一乾名流,都是方季淮所說的‘新倫理’論的支持者,這批人的主張,是從張天如開始,又以方密之一篇化名文章,掀起波瀾,逐漸形成的一種統一的思潮理論。所持的綱領,是要實事求是,以‘萬物之不變者唯其變也’為綱目,提倡在社會上建立符合生產力改變的新道德觀,新‘倫理綱常’,把幾千年來儒家那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的觀念,完全掃到故紙堆裡去。
當然了,這樣新倫理觀的確立,是個漫長的過程,也不能說如今他們的主張就完全明確了。但一些基本的原則,在新倫理的支持者中已經比較深入人心了,在一些關心政治的百姓間,也有一定的知名度,所以,剛才方密之一說‘勞動者平等’,就有人辨彆出他的身份了。因為雖然這也是符合買地的新道統的說法,無人能夠辯駁什麼,但除了新倫理支持者,很少有人會如此頻繁地把它掛在嘴邊。
所謂的‘勞動者平等’,立論之基就在於生產力,既然買地的道統在於生產力發展,那麼,每個能為買地貢獻生產力的百姓,彼此之間的地位就應當是完全平等的。從這個角度來說,不論官民,既然都是在貢獻自己的生產力,雖然能為有大小,能為小的要讓能為大的一頭地,但這是出於對能力的尊重,並不是說彼此的根本地位有什麼差彆。
六姐之下,人人平等——這本來也是買地的宗旨,雖然大多數百姓所接受的是‘大家都是六姐的奴隸’,邏輯和勞動者平等不太一樣,但從結果來說是一樣的,買地這裡,官民的地位之差的確並不顯著,再大的吏目也很少有擺官威的,甚至於擺官威可以作為作風上的汙點,被同僚之間互相攻訐,以至於‘見官不禮’成為了流民培訓班重點教授的規則:見官千萬不能跪拜,否則就是在害人,因為見六姐都是不跪的,彆說彆的官了!
這隻是勞動者平等的一個表現而已,也是爭議最少的一個。其次就是爭議比較大的,那就是這些人主張,勞動者的行為規範,其評判標準不應當因為性彆發生任何的偏差。譬如說,方密之主張姑母完全可以找年輕的小郎做贅婿,立論就是,既然少女可嫁老翁,而且在老敏朝,這種形象是相當司空見慣的,最多隻會承受一二臧否,那麼老婦找幼夫便不當承受任何額外的指責,不能成為一個公認的汙點,隻要老翁、老婦都是勞動者,那麼老翁能做的事老婦就能做,反之亦然。
同樣的,如果說有什麼衣服是隻許女人穿而不許男人穿的,那麼這就是一種完全無益的限製了,方密之認為這東西不該叫裙,應該叫裳,也是立足於此,因為裙有一種限於女性的感覺,似乎天然就做了限製。本學派的主張就是要放開所有和勞動無關的倫理束縛,消滅對勞動者身份的區彆對待,不論是男女、士農工商、城鄉、洋土番和本地百姓……等等所有的區彆,隻要是勞動者,都是百無禁忌,在遵紀守法的前提下,愛乾什麼就乾什麼!
婚姻、衣飾也僅僅是一個側麵而已,還有對於孝道、宗族等等所有老生活、人情方式的束縛,全都要予以掀翻,把敏朝那種限製重重、規行矩步,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身份內,做身份所限那些事情的枷鎖,整個打爛!塑造出一種全新的,適應新道統的新道德體係出來!
倘若說見官不禮,這還是大家都接受的東西,那主張到了這一步,就有極多的人相當的不讚同了。不過,支持者也有許多,而且越是年輕的大學生,就越喜愛他們這一套說法,方季淮這樣年紀的,哪怕學富五車,也往往敬而遠之,最多是保持沉默,要說予以讚成,那是萬萬不能的。他們這派的意見魁首也都相當的年輕,張天如、張宗子年紀是最大的,不過是三十許人。方密之二十多歲,這就已經是耆老了,其餘追隨者,十幾歲完全在買地統治之下出生成長的,最是多見。
方密之這裡,平時也不會無故啟釁,但既然談到了這裡,不免就巧舌如簧,舉著各種例子說服方季淮,道,“既然大家都參加了社會勞動,憑什麼五十歲的大商戶,若是做了鰥夫,大家都覺得他需要續娶一個人來主持家中事務,再娶個二十三四,家中貧困,除卻容貌之外一無所有的姑娘,許多人還認為是一門好婚姻,甚而如今坊間還有些我們活死人專門這樣的話本,還有銷路,更有人認為也算是一段佳話。說得不好聽一些,恐怕有些姑娘自己都還做著這樣的美夢哩!”
“——而反觀過來,憑什麼五十多歲的寡婦再婚找個二十五歲的夫郎,現如今坊間就還免不得就要遭人口舌譏笑?那夫郎也覺得抬不起頭來?那贅婿和新婦,都抱持著攀龍附鳳,逃避社會勞動的心思,且不說了。但從對鰥夫和寡婦這兩個參加社會活動者的標準來講,憑什麼對他們有兩樣的要求?這些完全是無理由且無益的老觀念,反對者除了‘道理不是這樣講’的之外,自己的觀點,一點也拿不出來,實在是僵化之至,對這樣的人,根本談不上什麼尊重理解,完全就當自行其是,他們不讓做什麼,偏要做什麼,就瞧著他們氣得七竅生煙,卻又無可奈何,那才是好哩。”
他這裡慷慨激昂,滔滔不絕,方季淮聽了,也不知道有沒有明白方密之的暗示,含笑聽了,也不反駁,一邊幫方密之挑了幾身尺寸相差不大的成衣,無非是襯衫、吊腳褲。幾家裁縫都讓他們多買些,說是接下來一段時間,所有的訂單都要被圓裙占滿了,沒時間做這老樣式,所以不論何時來,買的都是庫存,還不如早買,挑選餘地大,尺碼也全一些。
這就是定都大典、人員稠密所帶來的影響了,彆說吃喝,便連裁縫都忙不過來!方密之見方季淮置若罔聞,便也不再提,而是氣哼哼地給自己挑了一條大尺碼的襯衫連襟裙,還有一條配套的長褻褲,當即換上,道,“今晚我就穿著它去和兄弟們喝酒!”
方季淮見他穿了裙子,忍不住大笑,方密之又拿出兩件碎花襯衫來,要了姑母的尺碼,徑自結了帳,往方季淮手裡一塞,見時間差不多了,便和方季淮在裁縫街分手,自己徒步前往黃德冰的住處尋他,黃德冰也剛好在家,應門時兩邊一看,都是大笑起來:也是巧了,不合兩人都穿了一模一樣的襯衫連襟裙,再往內堂一看,黃德冰這裡也有幾個客人,居然一半以上,都穿了圓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