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麵,現在的確,能再現的都已經再現出來了,技術上要再有突破就要求材料突破,材料突破就要求原料供應的突破,原料供應的突破則依賴於各地的基礎建設——要開礦至少要修路吧,要有交通,要有工人,要有開礦機器……當然最重要的是在完成這一切的過程中,各方都有利可圖,否則,就像明輪船,本身是突破了,但實用性很差,隻能作為下一步突破的奠基——如果衙門不給予武林船廠政治回饋,各地船廠是沒有動力探索新船的。畢竟,創新在大多時候都會血本無歸,而華夏各地多年來沉浸在您的蔭庇之下,習慣了飛速且無風險,幾乎是必然成功的技術進步,還沒有習慣這種緩慢、艱難的氛圍那。”
謝雙瑤已經明白陳奇的意思了,“生產力會停滯嗎?不會,生產力還會往前發展,但和之前的速度相比,它可能會比較慢,讓很多人難以感受到,所以在她們的認知中,技術進步自然也就停滯不前了。”
“這正是我的觀點。”陳奇笑著說,“那位錢工,一看就知道是個專注的人,她的視野僅限於造船和蒸汽機的話,那的確可以說未來的發展是可預見的緩慢,這是因為從木船到機械動力船,到機械動力鐵船,每一個改變都需要積累出船板螺絲數量那麼多的技術進步。但要說未來數十年內就造不出來麼?”
“也未必的,把視野往上去拔高的話,就會發現,大多數技術進步就像是大網中的節點,彼此能互相影響,隻是需要時間來讓這些東西發生作用——用化學來比喻的話,這些技術節點就像是惰性金屬,反應肯定在的,隻是速度比較慢罷了,但是,改變一旦發生了,那也是紮紮實實,退不回去的。而且,在這期間我們也不是就完全束手無策,無事可做了。”
謝雙瑤說,“你的想法,透著和你成長起來的時代和地點相符合的樂觀。”
陳奇今年二十四歲,謝雙瑤起家的時候他才十歲,而且他的家境是相對富裕的,基本還沒長大,就已經進入買地生活了,這樣的年輕人當然特彆有朝氣了,他們就長在技術飛速發展,產品日新月異的年代麼。當然,也不能說他的想法就是錯的,因為的確,很多改變其實已經萬事俱備,就等著時間了。
比如說,謝雙瑤心中解決生育控製問題的大殺器安全袋,浸膠法的工藝基本已經完全成熟了,而且的確也就是節點之間互相影響——首先是玻璃燈泡工藝的進步,可以生產出結實光滑的玻璃模具了,接著才是浸膠法安全袋的質量上升,這東西用木頭模具來生產,效果就是不好,必須是玻璃模具才行,而且這東西因為有另一個時間線的借鑒,還直接跳掉了一整個不合理的外形設計階段,從開始就是用正確模具生產,節省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和無用的技術投入。現在就隻需要等下一個節點就行了。
下一個節點是什麼?就是過去七年間在南洋開墾的橡膠農場進入豐產期,橡膠從栽種到割膠至少需要五年時間,而且這東西需要用的地方太多了,必須給原材料的生產規劃出充足的時間,謝雙瑤拿下南洋後一直在做的就是找人到南洋種橡膠,總是要耐著性子有這些前期投入,才能慢慢地普及,從有想法到最後大眾能看到改變,十年真的算非常短,二十年、三十年都不稀奇。
站在這個視角來看,明輪船從獻禮號這個手工打造的產品到規模化生產,機器船從明輪船到尾輪船,從蒸汽機動力到內燃機動力,用三十年到五十年時間,是不是也很正常了?錢芳英的憂慮明顯還是受到了視野的限製,站在一定的高度去看,就會發現一個點的速度並不能代表所有。
現在的買地和華夏,雖然也麵臨了巨大的困難,但在技術上能做的事其實還是很多的。隨著各地基建的普及,很多材料上的限製也會迎刃而解,比如說,金屬部件的性質問題,這和優質原料供應也是息息相關,更好更豐富的鐵礦開出來了,輪機會更耐用,而在這一係列大基建的過程之中,新的需要也會被廣泛地烙進下一代人的腦子裡,新的人才,更多的錢芳英也會跟著湧現出來,說不定,機器船的發展速度要比錢芳英和謝雙瑤此時預測得還更快一些呢?
“這對工程師來說其實挺絕望的,你想,幾十年可能就是為了攻克一個點,結果直接換一個材料供應就解決了這個問題。但這的確就是事實,現在可以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十年後也會有更多的人開始做這些事。那些僅僅是因為提早進入買地,占據時間優勢的一些人才,如果不抓緊進步的話,遲早會被這些成長起來的年輕人淘汰掉。”
謝雙瑤說出口,就有點暗自皺眉,因為這話是有點敏感的,如果換一個人,可能會往政治方向去理解,但陳奇表現得很泰然,似乎半點沒做相關的聯想。他嗯了一聲,開始說起他最近在報紙上看到的一些各地礦產的消息,謝雙瑤心想陳奇是真的很厭惡政治——也不能說是厭惡,就是出奇的不感興趣,這在男人來說是很少見的素質,大多數男人也不看看自己混成什麼樣子,總有一顆揮斥方遒的鍵政心。
親衛班的成員,當然要說的話,就見識和素質還是可以把政治上的事情分析出個條條道道的,也有人在這樣的聊天中會把握機會表現自己的政治素養,不乏有人成功地轉入秘書班,開啟新賽道的。不過,謝雙瑤還是更情願和陳奇這樣的親衛聊天,因為他對政治的確是出奇的不感興趣,也從不發表沾邊的見解,所以她在說話時就無需那麼注意。
在她現在這個地位,這點放鬆是真的寶貴,有很多問題謝雙瑤在自己有主意之前,壓根不會和任何人討論,她知道話出口就會產生影響,所以她得想好了再說——你看,做個統治者的確挺累的,這麼多年下來,她夙興夜寐給自己奮鬥到了什麼?不過是一套帶上下水的房子,哦,還有,電腦可以直接插座充電,不怎麼需要太陽能電池了,更方便了她的搬磚。
損失呢?以前剛起家的時候,和馬臉小吳、連翹、金逢春、陸大紅……等所有人聊天的時候,幾乎沒有任何顧慮,想到啥就說啥,但現在呢?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她基本上就沒有一個交心的朋友。不論是‘交心’還是‘朋友’,都是絕對的奢侈品,這世上所有人都處在利益網中,和她發生各種利益聯係,這怎麼可能說心底話呢?
謝雙瑤以前當然是有很多朋友的,至少有很多地方讓她可以抒發自我,現在這樣的環境,要說喜歡,不可能,但好在工作的確忙,也沒有因此產生什麼心理疾病,她的承壓力還是很好的,這是她的優點,不容易鑽牛角尖,一有什麼事兒她就很容易全神貫注地去琢磨,偶然的傷春悲秋、情感需要也就被忽視了,像她這樣的人,就很不容易在感情上被人拿捏,就拿這會兒來說好了,她和陳奇聊得的確是愉快,但遠不至於依依不舍,不是謝雙瑤不喜歡陳奇的陪伴,而是她這一陣子一直在琢磨著另一件影響可能也很大的事:
定都大典之後,買地的疆域算是初步有雛形了,一般來說,曆史規律,這時候做皇帝的都會卸磨殺驢,收拾一批功臣。人們通常認為這是帝皇薄情寡義的表現,但是謝雙瑤做了這麼多年統治者之後,用陳奇的說法,她開始理解曆史規律了。有些事一再發生必然有它的道理在,比如——就拿吳生案說好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學生,你看他做出來的那些事情!很多事如果沒有吳家、沈家的聲望作為依靠,他能辦得到嗎?
當然了,這一點都不違法,包括陪侍業也在灰色地帶,你絕不能說沈曼君、沈宛君包括他們的姻親就怎麼貪贓枉法了,這是絕對沒有的事情,謝雙瑤也相信這些重點人物的人品。但是,她在考量這些的時候是不去想個人的人品和世俗的所謂公道的,這是政治,政治隻講收益、利弊、理念,公道和公平這兩個詞用在這太天真了,令人發笑。謝雙瑤鼓勵她的活死人追求公道,但她作為領導人的時候從來不想這些,講這個她就沒法乾活了。
她要收拾這些人也根本用不上罪證,打你就打你,還要挑日子嗎?收拾不收拾,就隻看謝雙瑤想不想,隻要她想收拾,證據總是會有的。
問題的核心就在於此:這些買地的新著姓家族,需要收拾嗎?值得收拾嗎?可以收拾嗎?該怎麼收拾?收拾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