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舉人道,“隨你。”
他們夫妻在一處,不是說些瑣事,便是討論算學難題,很少有此刻這般安靜的,王太太依舊低頭納鞋底,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忽而含嗔帶怨地瞪了王舉人一眼,王舉人哪裡吃得消?忙低聲道,“我又沒說什麼!你不願給三娘裹腳,那就不裹也罷了。”
三娘其實也到了裹足的年紀,隻是王太太自己都放足了,怎會給女兒裹腳,王舉人擔心的便是此點,他性子柔和,和太太琴瑟和鳴,本也不在乎王太太是大腳小腳,方才問了三娘,夫妻兩個便不做聲,其實就是在這件事上暗自較勁。王太太狠狠在鞋底上紮了一針,道,“你又不是沒聽六姐說起,裹足最易導致感染,體質弱的女孩兒多有死在這上頭的,我肚子裡爬了就這麼一個女兒,還得了肺癆,千辛萬苦、背井離鄉方才治好,我隻要她平平安安,嫁不出去就不嫁,她七歲便可自學初中數學,難道將來就養活不了自己?”
王太太來臨縣沒多久,幾個月間不知不覺竟有這樣大的變化!王舉人欲要反駁卻也說不出什麼,更是心驚肉跳地意識到女兒也好,王太太也罷,將來果然都能離開他自立,王太太現在一天也是一百五十文,絲毫不比他拿得少。他忽覺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仿佛有些降低,不免沮喪,但又不敢太過顯露出來,隻附和著道,“又沒說不是,你哭什麼?掉什麼金豆子?嗯?仔細把眼睛給哭壞了!”
說著便又掰了一塊酥餅喂王太太吃了,“這不是你最愛吃的?快吃罷,彆哭了。”
王太太先不吃,被王舉人強喂了,兩人歪纏了一陣,那酥餅渣滾得渾身都是,王舉人又吃王太太的埋怨,不過兩人倒是和好如初,小蓮也買回了荷葉雞,點上燈來,二人並坐著吃飯。
冬日菜肴簡單,有一道肉菜配著已算體麵,這荷葉雞用的是買活軍的新雞種,肉質肥嫩,帶了乾荷葉的清香,王太太最愛吃雞肚子裡填的八寶鹹糯米,搶著挖了一口,忽又歎道,“大兒是最愛此味的。”
她顯然已拿定了主意,乘著王舉人方才心滿意足,最好說話之時,便問王舉人道,“如今天下境況,你也瞧見了,你看連於年兄都不肯把他家長子送回老家去應試,我們阿大年紀還小,婆母也尚年輕,不如便將他接到此處和我們暫住一陣子,老爺你說如何?”
其實她的意圖已很明顯了——三娘若不纏足,回鄉後勢必會遭到親朋好友的議論,恐怕將來隻能常住臨縣,王舉人方才既然答應了太太,便已想著如何在臨縣也置辦一間宅院,但對王舉人王太太而言,臨縣依然算是暫住,家業都還在諸暨,長久托給親友不是路,總要回去打理,王太太這一說,要將大兒也接到膝下,那便是想在臨縣長久住下,偶然才回諸暨老家去。
對王舉人這般人家來說,背井離鄉倒是常識了,讀書人考取功名便要行千裡路,宦遊各地更是常態。偶爾在臨縣落腳,賣些技藝,也不算什麼大事,隻要於縣令不說,王舉人不說,將來回了諸暨,因此獲罪的可能很小,但闔家永遠搬到臨縣,這便是個極大的決定,王舉人的筷子凝在半空中,愕然望向妻子,隻見燈下妻子目光灼灼,勝過燭火,傾身對他道,“非但大兒,大伯、四叔家的德清、德平、德運,我平日看著都是聰明伶俐的,也都上了十歲,平日裡也是通曉文字,學問很好,我看,不如把他們都接過來,半工半讀,你看如何?”
這便不再是王舉人小家的事了,乃是王氏一房甚至一族的選擇,王舉人驚得說不出話——他的思緒比妻子要簡單多了,一心隻埋在算學裡,惦記著他的積分,哪裡想得到王太太不聲不響,竟然已有了這般天大的盤算!
反對之詞,不假思索便要脫口而出,卻被妻子止住,王太太讓老爺附耳過來,在王舉人耳邊輕聲道,“前日去六姐處開會時,恰好聽到雲縣那裡來人彙報,說是出痘的病牛已經找到,各處名醫也尋來了幾個,這幾日先後會在雲縣上岸,六姐很是高興,說了一句話——半年內,牛痘可出,天花將有藥了!”
天花將有藥了!
這話便像是一道閃電,劃破黑夜,王舉人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半晌方才夢囈一般地問,“此話可當真?”
王太太肯定地頷首道,“便是昨日聽說的——自然是真!六姐還說她要第一個引種牛痘,你說是真是假?六姐真為天人!肺癆、天花,全在她指掌之中,聽說便連北方瘟疫,她都胸有成竹!”
王舉人放下碗筷,抖著手取出帕子,忽又起身,便在室內,就朝著縣衙的方向長跪了下去,連磕了三個響頭,起身時已是熱淚滿麵,嗚咽著道,“六姐菩薩,六姐菩薩!怎地不早降世十年!”
王太太長歎一聲,卻也並不詫異,十年前南北方均起大疫,南方是天花盛行,王舉人的三弟與最疼愛的小妹,都歿於其中,大哥則落下了滿臉的麻子,從此仕途無望,唯有王舉人幸免於難。便是王太太也有族中弟妹身亡,那時家家關門閉戶,人人惶惶不可終日的記憶,如今想來依舊鮮明深刻,買活軍來曆可疑,前途飄搖,這些確然都是實情,但僅聽到天花將有藥了這麼一句話,她便知道有了說服丈夫留下的把握。
“明日便送信,把闔家人全都接來。”果然,王舉人情緒平複之後,決心比王太太更為堅定,又道,“大哥不能出仕,死裡逃生後性情大變,士林中也無什麼名聲,但論數算比我們造詣不知要深厚多少!在此地必有一番作為!”
他思路一經打開,很快便又產生了新的憂慮,“唯有一點——買活軍已占了兩縣之地,我猜他們明年要占許縣,這許縣又和彆處不同,多少也算是交通要衝,占下此處,隻怕福建道不可能再裝聾作啞下去了,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這宦海中的消息,還是要尋人打聽一番為好。我現在便去拜訪於老兄!你吃完飯先歇著去。”
說著,便連飯也不吃了,隻將那梅乾菜酥餅又囫圇包了起來,充作手信,披上外袍,提了燈籠往於家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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