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娘們是常常被揶揄的,她們不以為意,積極地討論著政策要如何推行才能最大限度地減弱抵抗,又讓更多人感到這樣對他們有益,哪怕隻是一種錯覺。
“該如何想個辦法,讓願從舊式的去從舊式,願意新式的姐妹也能抓住機會。”
最後是莊素靈光乍現,想到了這個主意。“婚書!婚書呀!”
她一拍巴掌,罕見地興奮喊道,“在婚書中約定彩禮、嫁妝,也是常事,何不再擴大些呢?豐儉由人,多者可以將所有一切細務都約定清楚,而儉者也需對一些基礎的問題明確約定,更要說明婚姻不諧時該如何處理,他們兩家隻要談好了,願舊便舊,願新便新,隨君如意,豈不是彼此兩便,皆大歡喜?”
眾女娘各自一想,果然是又簡便又爽利,不免都有茅塞頓開之感,彼此笑罵道,“這麼簡單的辦法,我們嚷嚷了這半日才想出來,怕是要被六姐笑話了。”
“平時自負聰明,現在才知道,還是笨的很,六姐隻怕早就想到了。”
“我之前也沒想得太明白,是你們幫我分析清楚的。”謝六姐卻並不自高自大,擺手瞪眼警告說,“說了多少次了,不要拍馬屁,還好這不是正式會議,不然小吳要恨你了。”
大家都快活地笑了起來,室內重新響起了磕瓜子的聲音,謝六姐剛才一直都沒有說話,此時為她們總結,“這是一場很好的鍛煉,現在你們已知道了這種事是怎麼做的——總結訴求,分析利弊,衡量局勢,尋找聯盟,最後再給我一個可執行的方案。今晚你們沒有對手,下一次鍛煉的機會是在常務會上,於小月的文字功夫好,草案由你來撰寫,你們要再找機會討論,隨後聯署簽字,在會上發放給所有與會人員,由我來評估他們的抵觸情緒。”
眾人的眼睛都瞪大了,因為謝六姐的話似乎暗示著這草案還有不通過的危險,這大大地超出了她們的預料,謝六姐倒很平靜,她聳肩說,“這是下一課的內容了,人的多麵性,我是女娘——但我同時也是統治者,我要衡量這道政策能不能往下推行,推行後我的得失,如果壓根就推行不了,這種政策會消耗我的權威,如果壞處比好處多,妨礙了買活軍的擴張,那麼我也一樣要打回來叫你們修改。這件事,你們要知道,不是我來帶著你們搞。”
她伸手在自己和眾人間比來比去,“而是你們——來說服我搞,明白嗎?”
在金逢春看來,推動新式婚姻恰恰對謝六姐的統治是最有幫助也最急迫的,否則費儘心思教導出來的成熟工,一旦成親就不能再工作,這實在是很虧本的買賣,但她壓下了爭辯的衝動,她此時已又冷靜了下來,知道六姐自有她的用意,而且她現在已回到了女大王的身份,這些話是不能去挑戰的。
女娘們的情緒也因為謝六姐的撇清而有些許低落,彬山那個最粗壯的女娘又叫起來了,“真麻煩——還不如自梳呢!”
這本是半開玩笑,但卻讓謝六姐的臉色有點嚴肅,她指了這個女娘一下,似乎是想發火,但很快又露出笑容來,換上了耐心的語氣。“還不明白嗎?自梳是博弈中最差的決策,你們要儘量地擴大自己的朋友,減少自己的敵人,而自梳這個決策,會讓你們的朋友僅限於女娘中的一小部分,敵人卻幾乎是除此之外的所有人——甚至包括了我。”
謝雙瑤比了比自己,“我說過,我是買活軍的統治者,我永遠不會允許買活軍中出現自梳的潮流,我更要求買活軍中有職司的女娘不許宣揚自梳,你可以一輩子都不成親,但卻不能自梳。”
說實話,大家並不怎麼明白自梳和不成親的區彆,謝雙瑤便又仿佛是在上課一般,對她們詳儘地解釋了起來。
“自梳在外頭,是一件很無奈的事,你們想要自由,想要平等,外頭那些做工的女孩子,她們雖然沒有你們這樣能書會寫,但她們也想要自由,想要平等,也想支配自己的財產,也不想嫁人。自梳是她們和外頭風俗的一種對抗,自嫁自身,永不和任何男人往來,一旦違誓,便由自梳女內部處以私刑,甚至連沉塘的都有!你們覺得這樣好嗎?”
“粗聽起來,這似乎是很光榮而高潔的事情,一個女娘宣布自己沒有世俗的欲望,心中隻有事業……”
很多女娘臉上都浮現出神往之色,這似乎便是她們向往且自豪的狀態,她們迫不及待要宣揚她們和舊式女娘之間的區彆,自梳似乎再適合她們不過了。
謝雙瑤的眉頭皺了起來,“但你們仔細想想,這是不是用性.欲的犧牲換取了自身在財產上的一定特權?這……難道是什麼好事嗎?難道女娘的權益,一定要犧牲一樣去換取另一樣嗎?”
她提到的這兩個字讓很多女娘都有些羞紅了臉,她們垂下頭去,耳朵卻又都高高地豎了起來。黃小翠——就是之前最堅定地叫著要自梳的女娘——愕然了一下,還是堅持地說道,“但我一心一意侍奉六姐,的確沒有這種念頭——”
“首先,你現在沒有,或許將來會有,其次,你還沒明白我的意思,在買活軍這裡,女娘可以用勞動,用生產來爭取的權益,為什麼要用性.欲的犧牲來換取?一個婦女分明可以同時擁有結婚或不結婚的權益,也擁有充分的財產權,買活軍的高層宣揚自梳,便等於是自願地把自己的權益交了出去,讓女娘隻能在財產權和□□中擇其一,你再想想,如果買活軍的女娘想成親就成親,不想成親就不成親,不論如何,她們掙的錢都歸自己花,她們做什麼事都由自己決定,那麼自梳還有什麼意義?這不完全是一種倒退嗎?”
女娘們現在漸漸意識到自己剛才對自梳的追捧有多麼愚蠢了,她們中許多人都紅了臉,謝雙瑤還落井下石地奚落她們,“在從前,那些女娘自梳是因為她們實在沒有彆的路走了,如今你們分明有這樣多的可能,卻還要去追捧自梳?我從未見過有這麼愚蠢的博弈者,對手還沒出招,自己就犧牲了一項很重要的需求。”
不免就有些女娘想要撒嬌似的抗議起來了,謝雙瑤止住她們,繼續說,“第三,你談論性.欲的語氣,就像這是一件很不體麵的事一樣,這是我很不喜歡的。”
她的語氣很平靜,“話題是有些說遠了,但你們不妨想一想,男人到了年紀要給他找個女人,娶不起老婆的男人是被同情的,因為大家都知道性.欲無法消解的男人很痛苦,外頭有青樓楚館,有南風館,家裡有養子養女,有姨娘外室,黃小翠,你要平等,那你就要平等地去尊重女人的性.欲。”
“外麵的人,在誇獎女娘的貞淑賢德,這些美德歸根到底隻有一點,便是女娘沒有欲.望,不知索取,隻知奉獻。但女娘憑什麼沒有欲.望,憑什麼不能索取?女娘到了年紀也想和健壯英俊的兒郎共赴巫山,也想生兒育女,這都是正當的,可以公開談論的需求,或許你沒有,但彆人有,你便不能表現得這件事仿佛很不體麵似的。”?“為什麼不體麵?人人都要吃飯,人人也都喜歡做這種事,你老說著自梳、自梳,好像自梳是一種光榮,但我從沒見這世上有人這麼傾慕地去談論閹人,如果自梳是一樁高潔的事,那閹人豈不是更高潔?自梳女私下還能偷呢,閹人卻是真的狠下一條心,這輩子注定清心寡欲了。”
“為什麼男人閹.割是羞恥的事,而女人的自梳卻被你們這些彬山女娘當做好事掛在嘴邊?你要好好想想。”謝雙瑤少加思考,就又給她們加了作業,“你們都要好好想想,這樣吧,就以《自梳和閹割的區彆》為題,寫一篇文章給我,字認得不多的用拚音,三天內交上來,答得好加政審分!”
這個茶話會的開始和結束都大出金逢春意料之外,與會者的情緒都和過山車一樣激烈動蕩,聽聞舊式婚姻的沮喪——察覺自己正在製定政策的興奮——聽說草案還有不通過可能的驚訝——會後居然還有作業的空虛。並不是所有女娘都很喜歡寫作業,除了馬臉小吳顯著地亢奮之外,其餘女娘都在低聲憂愁地談論著這出格的作業,女人的性.欲,這在此前是個極度敏感的話題,金逢春想想都頭暈目眩,而且她也不好意思和於小月和葛愛娣討論。
這三個臨城女娘一路都在欲蓋彌彰地談著新式婚書的事情,到了家也已很晚,不能再去浴室了,雙喜幫著金逢春打水洗臉洗腳,好奇地問著茶話會的見聞,金太太也沒睡,走到女兒屋裡來和她閒談,又問金逢春吃不吃夜宵,金逢春說不吃,還將自己帶回來的兩片巧克力和一盒飲料獻給父母,金太太嚇了一跳,還以為她是偷偷帶回來的,問清究竟這才安下心來,思忖片刻,隻取走了那盒‘飲料’——彬山那邊的女娘都是這麼叫的,“這個巧克力太小了,手指長的一條,你自個兒吃吧,倒是這仙飲,明天早餐桌上大家一人喝一口是有的。”
但現在,金逢春完全沒心思去想吃食了,費了半日的口舌,才讓母親取走巧克力,預備著明天早飯桌上眾人分食,金太太慈愛地掠了掠女兒的瀏海,又叮囑了幾句這才回去睡了。金逢春爬到床上,自然半天都沒有睡意,今天聽到的這些見解不斷在她腦海裡飛舞。‘要自由,要平等,要財產權’,‘你要平等地去尊重女人的性.欲’,‘女娘憑什麼沒有欲.望,憑什麼不能索取?’
‘女娘的欲.望也是正當的欲.望,是可以公開談論的需求’……
的確,自梳女很多都以冰玉會、玉潔堂自許,仔細想想,仿佛的確是把女人的性.欲當做一件肮臟的事。很奇怪,敦倫明明是男女二人完成,而且床笫之樂男人分明如此樂此不疲,但仿佛女人對這件事有需求,能從中獲取快樂便是極大的不道德……
她心不在焉地思忖著家庭作業的思路,在枕上輾轉反側,金逢春有一種極其奇特的感覺——
她知道父母一向是很疼愛她的,金家對女兒也的確很好,她的父母兄弟都儘自己的所能嗬護著她,但今晚,金逢春第一次發覺,父母的教導中,從來隻包含了她應該做什麼,並未有她可以做什麼,她不被允許擁有任何一點欲.望,甚至就連食欲都是不體麵的。
這並不是父母的苛待或偏心,她的母親也這樣要求著自己,‘外頭’就是這樣子的,這仿佛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女人不能有性.欲,女人不能妒忌,女人不能不恭順……女人生成必須是一個極完美的工具,才會得到賢良淑德的評價,卻還免不得要承受隨之而來的苛刻挑剔,在金逢春十五年的生命裡,她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對她說,“女人憑什麼沒有欲.望?憑什麼不能索取?”
我憑什麼不能想?我憑什麼不能去要?我可以想,我真的可以想,六姐在鼓勵我們想,她說這是一樁正當的需求,女娘想做什麼都可以,不管有什麼欲望都不必羞赧,便隻管去想!
她突然覺得雙頰又暖又濕,金逢春詫異地意識到自己哭了,她覺得很奇怪,因為這並不是一件值得哭的事情,它當然並不壞,但似乎也沒有好到值得喜極而泣,但不知為何,這眼淚怎麼都止不住,她把臉埋在袖子裡,眼淚流呀流呀,一直沒有停歇。
她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被人這樣關心,第一次有人在她的衣食住行以外,關心她的理想,關心她的欲.望,告訴她——
金逢春不知道該怎麼說,她今晚才發覺原來以前自己活得並不算是個完整的人,她今晚才知道原來她還可以公然擁有這許多種想望——
她是個很務實的姑娘,金逢春在今晚之前,對買活軍也是極為擁護的,那是因為她很喜歡買活軍帶來的物質上的改變,也很喜歡自己社會地位的提升,這都是基於她自身利益的考慮,但今晚她有了一種不同的感覺,她第一次想……她想,如果有一天謝六姐需要她獻出生命,或許她也不會有絲毫的猶豫,她感到自己的身軀上好像飄出了無形的根脈,慢慢地接入了一株參天大樹之上,她好像死過一回,又在眼淚中慢慢地發出芽來。這樣的感受,比千萬種仙器、神跡,比賞賜下來的仙食都還要更加寶貴,還要更加讓她珍視。
我是個買活軍的女娘,入睡以前,她自豪又幸福地想,以後我就是買活軍的女娘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