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徐大人讀報(下)他不再需要移鼠了……(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9002 字 5個月前

三皇五帝, 夏商而至周,這是金石學中極少人涉及的領域,自然由《記》的關係, 凡是讀人均懷疑在周前,有這麼一些遠古的朝代, 但此時學界關周代的金石文章還偶能流傳, 卻從無人考證夏商曆,這自然是因為相隔了數千年,一切遺跡均已滅失傳的關係, 甚而在敏朝回望漢唐,覺相距遙遠,許多曆的細節難考證, 唯有《二十四》等流傳之中,可想見前人的一些風采。

但這帶來一個問題, 記載的多是政治風雲, 但對前人的生活細節乃至社會風氣, 敏朝人所知的隻有上的寥寥數語, 便是此時的金石學, 還是器物考證為主, 學界對敏前的民眾生活所知甚少, 甚至在朝立國之處的許多民生往事,如今已經失傳。在敏前,可直到周朝, 政治得失, 眾君子是爛熟心的,《記》畢竟是四五經必讀的一。此還有更艱深的《左傳》、《公羊》等等,其中的確提到了少商周交際時的大事。

但除此, 周朝前所有的曆,便都藏在蒙昧之中,人們既清楚夏商之人是如何生活的,清楚他們采用何等政體,隻知道一些零散的故事與人名傳。這些傳在民間敷衍出了少話小,如《東周列國誌》、《全相武王伐紂平話》等等——前些年出了一《封神演義》,這些民間的傳捏合在一起,雖然頗為暢銷,但在明眼人看來,這都是托辭上古,講的實則還是今日的故事,要真實性那是半點沒有,從未有人如謝六姐一樣,自如瀟灑地談論夏商的政治製度,言之鑿鑿,仿佛眼見……

“凡是讀過一些通俗小,或愛去茶館聽的吏目都清楚,商似乎亡帝辛,即商紂的倒行逆施,而蘇妲己在其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所謂的倒行逆施,在話中被描述為花樣百出的酷刑,還有奢侈的遊樂,似乎這便是亡國的根。但周人對此的看法同,在周人的敘述中,商紂滅亡最主要的原因是遠賢臣而近小人,這裡的小人是麼意思呢?是道德品質低劣的人麼?並非如此,商紂想要提拔的是出身平民與奴隸的臣僚,是他原有的大貴族與巫覡擁躉頓時背離了他的權力體係,商的內亂,得周人有了壯大自身的機會,最終完成了周代商的壯舉。”

剛剛是讀了幾句話,徐子先已有些呼吸困難了,他得解開了道袍的係扣,連喝了兩大口涼茶,這勉強冷靜下來,謝六姐所的,她所的……

他知該如何概括,甚至知道吏目參考原定的讀是否能看懂這篇文章,眼下隻想著迫及待地往下看去,探索殷商滅亡之秘。商人好巫,這一點的確是上有明確記載的,但究竟是如何好巫,而巫覡在商人的政治生活中占據了怎樣的地位,典籍中最多隻是隻言片語,徐子先專長在此,倉促間難引經據典,但謝六姐看待曆的方式讓他耳目一新,甚至可被完全吸引。

“恐懼和迷信來維持統治的政權,殷商為巔峰,商人迷信和自己的生活完全結合在了一起,他們隨時隨地都在麵對神權的恐懼,商人分大小事,是占卜,就是貞問——這是兩種迷信的方式,占卜可理解為搖骰子,此來在幾個選擇中做決定,貞問則是詢問巫覡,通過對日影和龜紋的觀測,對要詢問的事體做出傾向性的判斷。”

“在如今的我們來看,我們已經知道了日影會隨著季節的變而改變,並且劃分了節氣,知道了骰子和事情的發展沒有任何關係,因此在我們看來,商人的迷信是很可笑的。但2600年前的先民,他們對變幻莫測的自然,對那種未知所感到的恐懼,卻是今日的我們依舊可通感和共享的。未知產生了恐懼,恐懼產生了迷信,迷信產生了對神明的敬拜和服從,這種服從甚至無須暴力的脅迫,深植在人們心底,讓他們自行服從政權的管理,甚至惜犧牲自己的權益,隻為了通過服從來緩解自身的恐懼。”

“這個現象在彬山,在我們買活軍的地盤在斷的重演,許多吏目都可感受到,和他們手頭的權柄相比,利用迷信而誕生的權力更加肆無忌憚,更好用。因此你們便自然地想要擴大這樣的模式,想要對謝雙瑤的信仰擴散到全國,通過恐懼收割權力,最終達成勢力的擴張。這種嘗試在開始是極有效果的,能夠立刻消滅反對的聲音,讓我們的敵人望風而逃,我們的子民越發狂熱,讓你們越發熱衷地想要複製這樣的模式——吏目們,當你們我看做真神的同時,就自己當成了如今的巫覡,你們掌握著詮釋我的權柄,便自為對百姓們擁有了更多的權力。”

“而我們為何能用恐懼和迷信來維持統治,答案便完全寫在了2600多年前的曆中了。凡是圍繞著迷信確定的政權,都一定擁有神明-巫覡-平民-奴隸的社會結構,巫覡通過祭拜神明獲取權力,平民因為恐懼而信仰神明,服從巫覡,奴隸則是那些信仰之的百姓,他們既然膽敢信仰神明,便等是天然擁有了罪孽。連平民都他們當做同類,而是視為一種可隨意消耗的畜牲。甚至就連蓋一處普通的屋舍,都會為了祈禱穩固,宰殺年幼的奴隸,埋在屋舍四角的地基之下。”

“那麼,如果我們隨意地推廣恐懼和迷信的話,吏目們,你們準備讓誰來當奴隸呢?那些曾作奸犯科的人?那些曾和買活軍作對的人?當奴隸一再消耗的時候,你們會會想要一再地擴大奴隸的範疇呢?”

“而當你們穩固了自己巫覡的位置之後,你們還會讓出這樣的位置嗎?你們能容許平民和奴隸來分享你們的權力嗎?迷信的邏輯一定是敬拜神明的人能得到極高的報酬,你們準備讓我這個神明如何來支付這些報酬呢?或許在幾十年後,你們會發現所有巫覡都認可的結論:沉默的神明是好神明,能方便巫覡們攫取更多的權力。”

“自然了,你們會大談特談對我的忠心,而我相信你們絕對沒有這樣的壞心眼,隻是我更相信的是結構的穩定,凡是科學的結構必定穩定,人們會在無形間到達結構中自己所在的位置,即這種結構有朝一日會順應科學迎來自己的崩潰。商的崩潰宣告了巫政合一的瓦解,但依舊在我們的曆中留下了深深的痕跡,哪怕是現在,天人感應的‘天子’可視為是神明,所由讀人組成的新‘巫覡’,對他最高的期望是垂拱而治,做一個沉默的神明。”

“人們隻是在結構上做了小小的修正,增添了一定的流動性,這正是帝辛想做而沒有做到的,經過無數的戰亂和朝代興替,權力在慢慢擴散,現在,因血緣而產生的貴族反而受到限製,平民中斷湧現了新的官員和巫覡,傳中的賢臣比乾、微子如若看到這麼多平民當上了官僚,還熱情地歌頌他們的賢德,一定會氣死的,這些官僚的出現,及藩王被禁錮的現狀,完全明了血緣貴族,及貴族出身的巫覡終究是完全輸掉了這場戰爭。”

“但在買活軍興起之前,讀的門檻依舊很高,依舊是有產的特權,隻有有產能成為巫覡,無產隻能安平民,隨時淪落為奴隸,這便是我們如今的現狀。而在買活軍到來之前,正處窘境的你們,無疑是這種結構中的犧牲和受害,你們最能看到這種結構的公平之處,看到它能持久之處。我在此慎重地提醒你們,要陷入前人已經趟過的漩渦裡,恐懼與迷信是一種落後的管理結構,它隻能成為迫得已時一種輔佐的治理手段,絕可能成為時下的主流。你們都是我的活死人,而我的活死人彼此間完全平等,誰能竊取我的權力,淩駕在另一個活死人之上,任何濫用手段,想要成為我的巫覡的活死人,都會麵臨最嚴峻的處罰。”

這是一段很短的導語,過一千多字,徐子先卻來回看了十幾遍,依舊是百感交集,他有受到了冤屈的憤怒——讀人被評價為新‘巫覡’是他沒有想到的,有一絲困惑,在徐子先來看,買活軍的吏目們能看懂上敘述的恐怕百中無一,他知道為何謝六姐會突然從殷商開始談起,她的吏目們有多少讀過記,能夠寫下朝代表?占卜、貞問、巫覡……這些詞他們真的都懂是麼意思嗎?謝六姐為何如此肯定殷商是巫政合一?她到底是在哪裡看到的憑據?商人竟曾如此殘忍地大量用活人祭祀?

他想要探究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作為一個學,一個儒生,徐子先很想為自己的流派辯護,但這就要求他要對謝六姐的立論邏輯有相當的了解,他甚至渴望拜訪謝六姐來一次‘當麵論道’,這個在活神仙對神仙身的認知實在是太讓人吃驚了……

但文章還沒有看完,接下來的篇幅是重點,在徐子先來看,這是買活軍的吏目們能看懂的文字。

“這是在曆,及人文、政治角度所做的分析,下篇幅則從科學角度進行分析——既然如此,那麼我們就要定義麼是科學。科學,反映的是受人類意誌、情緒、念頭影響的客觀道理。它發生時自然就會發生,論人在場在場,在乎在乎。可科學與如今的‘心學’是完全的南轅北轍,心學講究的是心無物,而科學所講究的則是‘無可分析之物,無可預測之物,受到限製的隻有我們的知識與我們的能力’。”

“舉例明,太陽東升西落,這在迷信中是某種意誌力的結果——因此便誕生了種種與太陽有關的神明傳,但科學的解釋來,太陽東升西落過是地球自轉的表現,這與任何意誌都無有關係。認為意誌力可通過任何媒介影響物質,這就是典型的迷信,迷信無助我們認識界,改造界,隻有助提供給人類一種虛無的安全感,在迷信的界裡,所有的可知,並非是因為人類的愚昧和無能,而是因為神力的作用。”

“就譬如,人類總是要死,而對死亡的恐懼就催生了相關的迷信,人們相信死後有一個完整的界,這一切沒有任何證據,純粹來自自己的想象。而這份想象會反過來束縛人類對死亡的研究——迷信正是發展生產力的一大障礙,農戶對蝗蟲的膜拜,甚至稱為蟲神,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蝗蟲明明是害蟲,但在農村若有人研究滅蟲,甚至還會因為迷信的緣故遭到反對,因為農戶減產的恐懼運用迷信進行包裝,通過膜拜、敬畏蝗蟲而緩解,他們一旦深信疑‘皇蟲’降是天罰,便沒有了滅殺蝗蟲的勇氣,隻能在迷信中坐視自己走向滅亡。”

這件事徐子先是有聽的,尤其是在西北,農戶遇蝗災則隻顧著敬拜、畏縮、恐懼,莫滅蟲,甚至連逃荒的勇氣都沒有,認為皇蟲興起是天要收人。他得讚成謝六姐的法,這確然是農戶愚昧的表現。

“農戶們是這樣,讀人們就是這樣了嗎?”但下一句話讓他快了起來,謝六姐的文風相當的簡潔平穩,“我認為凡是仍發自內心相信天人感應的儒生,都是自己對自然的恐懼寄托在了對天人感應的迷信中,即凡是有災殃則必定是天子修德行,凡是發生在自身的壞事都是自身德行夠圓融的表現,對的恐懼轉為責己,相信可通過修自身而影響到天地災變,因為自身是可影響和改變的領域,尚可做出努力。這種對恐懼的轉成為較高級的迷信——負麵作用沒那麼大,但依然是迷信,而且這種經過讓步的,溫和的迷信,由其經過了精心的包裝,在邏輯上有很強的詭辯性,對生產力的桎梏還要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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