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他鋼鐵般麵孔上也不由得現出了一絲感動,低聲道,“謝六姐說,東江軍在敵後遊擊騷擾,所起的作用能和正麵戰場配合,遠比固守一地得到的戰果更大。東江軍的遊擊更能起到招引百姓,安撫民心的作用,讓百姓們知道始終並未被朝廷完全放棄,還有一線生機……”
說到這裡,他忽而自失地一笑,搖頭道,“實在是看不懂了,青賊鼓舞我們抗擊建賊……”
“她還說了一些彆的,隻是聲音時而清楚,時而迷糊,最後謝六姐說她會給我寫一封信,便放在五日後出發的第二批船隊上,捎帶來此,在法螺中便隻對我說了十六字真言,是遊擊戰術的心法所在。”
毛總兵的神色又轉為迷惘,他注視著燈火下的報紙,仿佛是在念誦著什麼禱詞一般,低沉而又慎重地念誦了起來,“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
“敵進我退,敵駐我擾……”王氏也不由得跟著讀了一遍,她也是從遼東渡海來到東江的,在嫁給毛總兵以前,也曾隨著東江軍在遼東大地上和建賊周旋,有過一定的行軍經曆,雖然不通文墨,但這十六個字聽在耳中,卻也隱隱地覺得似乎蘊含著極為深刻的道理。她現在不由得也信服起謝六姐了,更明白了丈夫的意思,這見識確然不是一個船長能有的,這是何等的高屋建瓴,何等的凝聚精到,仿佛把東江軍四五年來所有的經驗全都濃縮了起來,甚至還隱隱地讓她想到了東江軍行軍時一些不足的地方。
“明白了吧?”毛總兵苦笑了起來,“況且她說船隊五日後出發,運載的糧食、鹽、糖的數量都是我們在法螺中商議好的。從雲縣行駛到這裡,需要一個多月。那麼便隻看第二批船隊會在何時抵達就行了。自然,途中不能出事。”
那所謂的傳音法螺究竟是騙局還是真實,幾個月後結果自然出來,是很難作假的。王氏也能明白這個道理——要麼就是真能千裡傳音,從雲縣發船,要麼就是事先有大批貨物就藏在登萊,隨他們商議的結果立刻支取裝船,否則途中運輸時間是怎麼都趕不上的,而東江島和登萊的交往很密切,若是買活軍在那處耍弄手段,也瞞不過東江軍。再說青頭賊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地來蒙騙如喪家犬一般的東江軍?他們有什麼值得青賊騙的?
想明白了這點,王氏的心跳立刻便加快了,她的反應比丈夫更加不堪,手握著胸大口大口地呼吸了起來,不過毛總兵此時的思緒反而恢複了冷靜,他隻是望著報紙,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還有這報紙,越看越是心驚……”
便不再講下去了,而是招手讓守在門外的心腹婢女過來,“小荷花,你過來,剛才的話你也聽到了,現在南麵這個買活軍,對我們來說,相當的重要,他們有地,能產糧,還有鹽糖,藥物也有……都是我們東江軍急缺的東西,最重要的是,他們少人做工種地,又有船,可以運人……我們東江有許多走投無路隻能留在遼東的百姓有救了!”
東江軍每每在遼東登陸遊擊時,都能招攬到不少漢民,而返回東江之時,也總有些漢民無法跟從回到東江,儘管這令人不忍,但事實如此——船不夠,地不夠,糧不夠,東江軍挽留他們的態度並不堅決,王氏自己登船時便見到許多老人默默脫隊的背影。她的淚珠不知為何突然落了下來,毛總兵的下顎也比平時更加緊繃,他咽了一下,方才續道,“不過,那裡的情況怎麼樣,還不知道——他們也更願意要女人,這一次來這裡送糧草的辣椒號,後日便會啟程南下,他們可以帶走一百個婦孺。”
小荷花入神地聽著,她麵上有一大塊胎記,身形高大敦實,鼻梁又塌,不說話時顯得有幾分憨相,但又透著沉穩。毛總兵望著她溫和地說,“好孩子,你是個機靈人,心裡有成算,又能吃苦,每常我們去陸上,不帶著你我是不放心的。我早想收你為義女了,擇日不如撞日,你若願認我這個義父——”
話剛說到這裡,小荷花已跪了下去,磕了三個響頭,脆聲叫爹,“我大,我娘都被韃子殺了,大人從廢墟裡把我救出來,給了我一口飯吃,把我養到這大,大人就是荷花的爹。”
毛總兵欣慰地一笑,讓她站起身來,“如今日子艱難,時間又緊,便不擺酒了,以後你我便父女相稱,你便是毛荷花。你做事一向仔細,為父有件事隻能交代給你——此次南下,我想讓你跟著辣椒號一塊去,一來在船上照看婦孺,若是買活軍表裡如一,倒也罷了,若他們對咱們的人圖謀不軌——”
毛荷花道,“爹放心,咱們遼東的娘們不是吃素的,若如此,拚了性命不要,也和他們周旋到底!”
“是,是。若如此,你便設法奪了他們的船,開回東江島來,好孩子,咱們乘船時你每常幫手,你是會開船的可對?”
見毛荷花點頭,毛總兵越發高興,又道,“若是他們並無歹意呢,你也不要動手,辣椒號雖好,咱們東江也少船,但若是買活軍所說的都是真的,他們能給東江帶來的好處那就多太多了。”
“你到了南麵,便睜大眼睛好好地看著,瞧著咱們的人是不是安排去做了苦工,做了那不體麵的勾當,有沒有被當地人欺負——再設法找個傳音法螺來,等第三批船到這裡的時候,和我說幾句話……”
毛總兵自然不可能隻憑幾句話,便把東江子民大批大批地送往遠方,哪怕這能緩解糧草上的緊張,仍是違背了他的性格。他仔細地叮囑著義女,直到天邊曦色已露,這才打發她們下去休息,並婉拒了王氏服侍他歇息的提議。
“我還要寫一封信,耽擱不得!”
他要了熱水來,洗了洗臉,踱到門外吹著寒冷的秋風,精神不由為之一爽,一夜跌宕起伏異彩紛呈的經曆所帶來的勞累感一掃而空,毛總兵負手沉思了許久,這才取出自己最好的信紙與最上等的墨條,一邊研墨,一邊構思著辭藻,他小心翼翼地在紙上落筆:買活軍主親啟,弟東江毛振南頓首……
這封信是該寫的,筆鋒微微抬起,在硯台上方頓住了,毛總兵出神地看著燭台下的報紙,買活軍這樣的一股勢力,所擁有的這些仙器,他們的真傳遊擊心法……
天下正在改變,沒有誰比東江軍更清楚這一點,也沒有誰和毛振南一樣親眼看著這些,體會著這切身的痛苦,他們正在見證一個朝代的沒落,卻沒有多少人知道前路又在何方。但這一切和買活軍帶來的震撼又完全是小巫見大巫了,他們的那些仙器,還有他們甲板上方被帆布蓋起的紅毛小炮……他們的航路圖……
天下將要有極大的變化。毛振南低聲自語,“戰爭再也不會和從前一樣了。”
他必須立刻和帶來這變化的人取得聯係,建立關係。
屋外朝陽初起,東江島的秋風吹過石縫,吹進骨頭縫裡,毛總兵打了個寒顫,從沉思中驚醒,他快速流暢地往下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