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第四人鄭地虎(上)(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8273 字 2024-03-06

這種通路不能運貨,但年輕人行走是無礙的,除非畏高怕水,或者年老體弱,那就沒有辦法,隻能乘坐舢舨。那些東江島來的破落女子們,都背起了包袱準備走路上岸,女童們則輕快地跑在前頭,那毛荷花還在和人說著,“不礙事,俺們遼東女娘,個個都熟悉水性——都乘著船到處跑呢!躲韃子,打莊稼,個個都再靈巧不過的。”

果然,從那兩三層樓高的中空踏板上走動時,孩子們神色不變,甚至速度都不減。倒是那算學專家的船上出來的那幫人,走得慢一些,有個棉衣少年麵色越走越蒼白,幾乎要尖叫起來,走過幾船這才慢慢習慣,但落腳依舊十分慎重,雙眼隻看著前方,絲毫不敢往下看,形態滑稽,惹來不少嘲笑,那少年也仿佛沒聽見一般,依舊緩緩向前挪動,由得那些不耐煩的人,側身長板外頭,去將他超過。

他們這一船的人走得慢,川蜀那船的人都在後頭超他們,其中一個壯漢也惹來鄭地虎打量——此人身材長大,麵容闊朗,背著個老婦人也還是行走如飛,而且十分熱心助人,總是走到另一邊船頭就放下老婦人,回頭去接他那一船來的行人,幫著其中一些老弱病殘、行動不便之輩邁過接縫,搭一把手。鄭地虎看著,倒是暗暗點頭,高看了他一眼,又問小徐道,“他們這樣進關了,晚上還能回來歇宿嗎?”

小徐道,“自然是不能了,因此那些載貨的船隻能排隊,這些沒什麼行李的外人才能這樣入關,除非實在走不動通路,便隻能靠舢舨來擺渡,若是舢舨都乘不了,那就隻能去船驛裡等候,那船驛積攢了許多不便移動的光身客之後,也會擺渡去碼頭一次,就是不知要等多久。”

也難怪這些男女老少都儘量自己移動了,能走通路的也不願做舢舨,畢竟舢舨太慢,自己走還更快一些。鄭地虎看了看這船隊,又仔細想了想,便對小徐道,“我帶了些銀子來,如果我願將它們都兌成籌子,買活軍能來船上運不能?”

五萬兩銀子,這不是什麼小數目,怎麼也要三四千斤,再加上箱子,五六千斤是有的,靠小舢板實在不好運,鄭地虎若要看守銀兩,大部人馬就隻能都綁在這裡——他倒不擔心自己若帶了大隊人馬進城,留守人員監守自盜,隻是這海域上船這樣多,又靠得近,很多事是不得不防的。鄭地虎江湖走老,哪能不清楚?這些走海的漢子,就沒有善茬,海上兩支船隊相遇,互相搶掠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五萬兩銀子這個數字,足以讓很多人鋌而走險了。

一口氣將手裡整銀全兌成籌子,這手筆讓兄弟們不禁小小轟動,不過十八芝軍紀嚴明,眾人不敢妄議,那接待小徐也有些動容,沉吟片刻,笑道,“接銀子自然有接銀子的船。”

又似乎是無意間笑道,“若貴客是這個態度,此次來我們這裡的事,便很容易辦了。”

五萬兩銀子,若能贖回船,那就不算貴的,鄭地虎穩穩當當,也展現出十八芝當家的風範,似乎未曾將五萬兩銀子看在眼裡,示意手下給賞,“請徐兄弟費心了。”

小徐倒不肯接銀子,笑道,“道理貴客是明白的,還請貴客彆害了我。”

他告了個罪,轉身從甲板上蹬蹬跑遠了,隻看足下功夫,便令人眼前一亮,這小徐連跑帶跳,隻在長板上跑幾步,便發力跳往船頭,身手輕盈,落地幾乎無聲,鄭地虎帶來的心腹小甘嘖嘖稱奇,低聲道,“青賊這裡,當真臥虎藏龍。這樣的身手,在我們這裡至少也是半個船長,他卻隻做個接待,還甘之如飴!”

鄭地虎也動了愛才之念,覺得這小徐是個難得的人才,做接待是有些埋沒了——此時的戰爭,將帥、首領的勇猛往往能左右戰果,身手也是很重要的能力。不過他此來不欲生事,隻對小甘說道,“還是以船為重。”

如此眾人這裡收拾了一番,小徐果然搖了十幾艘舢舨過來,由眾人將銀箱吊下,引得鄰船客人爭相來看熱鬨,都笑問這裝的是什麼真金白銀——這也多為笑謔,若真是被他們知道箱子裡裝的是足足五萬兩之巨的銀子,隻怕個個都要大驚失色,甚至因此犯瘋病的都有,如今除非是和海外有聯係,在內陸的商家,能一口氣拿出五萬兩白銀而不變色的幾乎絕無僅有。

不管是在什麼時候,不管是怎麼描述,有錢的大客戶總能得到一些特殊待遇,鄭地虎一行人也各自上船看守舢舨,到了關口,小徐又帶他們去辦文書手續,其中很重要的一張文書是鄭地虎的商戶頁,小徐在上頭已寫了一行字,示意鄭地虎來觀看,隻見上頭寫得清清楚楚,是‘主動儲蓄五萬兩白銀,建議政審分加五分’,小徐在上頭按了指印,還有一旁幾個吏目也按指印做了見證。

上了岸以後,眾人便放鬆了下來,這麼多的銀子,又有買活軍的看守,誰也不可能隨意搶走,小徐和鄭地虎商量,讓他們先出一半人入關洗浴剃頭,再去押車存銀子。又問了眾人一路上可有染病,有沒有接種過牛痘雲雲,道,“我們這裡是極力提倡都接種牛痘的,尤其是沒有出過天花的人,五十多文一劑也很便宜,最好都儘量安排接種,免得把病氣帶到城鎮裡去,另外若有咳疾的我們提倡戴口罩。”

買活軍這裡的規矩果然是多,不過好在眾人都是健壯漢子,從羊城港過來,也不算辛苦,並無什麼疾病,至於接種牛痘,也都是求之不得——買活軍會治病可是聲名在外的。鄭地虎當仁不讓,第一個領了文書,小徐陪著他進到關內澡堂子裡,又為他講解道,“這裡要查看頭皮,如果有虱子必須剃光頭,渾身藥浴,行囊衣物也要噴灑除蟲藥水,若辦不到是不能進關的。”

他們因為有特殊待遇,動作很快,來到此處時,恰和棉襖少年、算學老專家還在一批裡,鄭地虎一邊聽小徐說,另一邊還聽棉襖少年抗議道,“我沒有虱子,為什麼非得剃光頭呀!徐先生、李先生沒有虱子便可不必剃!”

他身旁的接待很鐵麵無私地說,“因為你是被我們綁來的肉票,便隻能守我們的規矩!六姐不喜歡不能每日洗頭的人!”

棉襖少年便頓時怏然了,鄭地虎若有所感,看了小徐一眼,小徐含笑點頭,低聲道,“確然如此,六姐好潔,聞不得頭油味兒,因此我們這些活死人都多留短發、寸頭,便是為了方便洗濯,沒有垢膩之氣,免得遭了六姐的不喜。”

鄭地虎之前就聽說過謝六姐的癖好,並十分不以為然——以他們十八芝來看,中華之異於外夷者,便在於衣冠禮儀,他們常年混跡海外,除了祖籍之外,以什麼來認可自己的歸屬?便是語言、文字,乃至中華衣冠。尤其是在長崎的那幾年,雖為華商,卻不得不穿和服,留月代頭,說東瀛土話,雖然人在屋簷下,不得不為,但心中卻常懷恥辱,時而憤憤。

因此,十八芝是很反感買活軍所推行的寸頭與立領中開的服裝樣式的,以為他們其心必異,鄭地虎本來想著,自己沒有虱子便不理發,但此時來到這裡,不知為何,被氛圍帶動,又覺得剃頭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而且的確,冬日為了防病,長發不好時常洗頭,就是會有氣味——而且男女都有。這種事從前不說破大家也就含糊過去了,買活軍這裡既然明確地提了出來,仿佛忽然間就覺得不剃頭很不講衛生了。

再加上他是為贖船來的,氣勢本就低弱,左右為難之下,半推半就地還是推了個平頭,小徐又帶他去了浴室,教他怎麼使用,並笑道,“我這就出去為貴客張羅替換衣物——貴客定然是要買浴巾的,對吧?”

鄭地虎還不太知道浴巾是什麼,含含糊糊應了一聲,隻見小徐退了出去,而更衣室裡便隻剩下棉襖少年同他們船上陸續進來的一幫男丁,那棉襖少年左右張望,一臉的羞澀,不意和鄭地虎對視了一眼,趕忙地逃走到人群中去,仿佛害怕鄭地虎是個契弟佬一般。

鄭地虎本想看看他們買不買浴巾,見棉襖少年這般,心中暗嗤了一聲:“軟如豆腐,富貴雛兒!”

便不搭理他們,自己先脫衣裝在框內,把手牌栓好了,赤條條大搖大擺,往裡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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