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處置連潮生自然不服,叫道,“金主任,你偏袒女娘——什麼叫嚇唬同事,意外造成傷害,她分明就是故意!你這樣行事不明,我寫信去投訴你!——我和我哥哥說!”
金雙喜呼吸也是一緊,但知道這時候如果露怯,便是被連潮生給拿捏住了,將來工作便難做。反而要比平時更加冷硬,掃了連潮生一眼,淡然道,“故意?她和你隔了十幾米,抖手能在人群裡打中你額頭,這要不是意外,是故意,那你就要小心晚上出門,不知哪裡飛來一塊石頭把你砸死了。還有你哥哥,你哥哥是誰?你告訴我名字,我也寫封信請更士查查他怎麼包庇你胡作非為。”
辦公室裡四個人,郝六雖然最高大,但一句話都插不上,連潮生反而被兩個女娘逼得額角冒汗,不敢再爭閒氣了,悻悻然離去,毛荷花向金雙喜行了一禮,說道,“多謝金主任處事公道。”
她對自己的懲罰倒是接受得很平靜,郝六也和金雙喜打了個招呼,轉身追著她匆匆走了,一路還和毛荷花低聲談論著什麼。金雙喜倒不留心他們,自己閉上眼,先將今日的衝突複盤了下,找下自己可能的疏漏,推演之後可能的進展——雖然她能處罰連潮生,但那幾個班主未必會讚同,說不定會給毛荷花、郝六哥小鞋穿。
這事兒,從老理來看,毛荷花撅一土塊都是輕的,若她有兄弟,把連潮生打死都不算是罪過,連潮生也不是什麼大戶人家的少爺,無非是略殷實些的漁民出身,哪有被崩個土塊就鬼哭狼嚎的道理?但從大了說,這事關係到外來戶和地頭蛇之間的一口氣,也不是那麼簡單的。
本地的船廠,現在有長溪縣那裡過來的工匠,雲縣這裡本地造漁船的老匠人,蜀地前來投靠的船匠,這三股勢力,雖然不說明爭暗鬥,但彼此間也有東風西風的爭執。連潮生是雲縣這裡的‘匠二代’,匠人數目是最多的,否則他也不能一直如此輕佻,早被人收拾了。金雙喜今日的處置,若是各打五十大板那還好,這般偏袒了毛荷花,而這事偏偏又和郝六有關,後續說不準會引發川蜀船匠和本地船匠的衝突。
若等到彼此鬥毆起來了,再來處置,影響可就壞了,金雙喜知道她是一定會被斥責的。但若說在這件事上偏袒連潮生,第一個她心裡也過不去,第二個東江女娘豈不是又有意見了?今日之事,如果完全站在人事主任的角度來說,是不能就這樣算完的,必然要有個後續,她認為誰不對,那就要把誰打痛了才好,這樣大家都不疼不癢,反而後麵容易鬨大。
站在誰那邊?如果繼續打擊連潮生的話,她金雙喜要不要小心彆人的針對和報複?這都是金雙喜現在要麵臨的問題——她是吳興縣人士,自幼就被父母賣到了金家,連自己的本姓都不知道,跟著主人一家姓金,雖然現在認了義女,但歸根到底還是半個孤兒,根底比連潮生這樣的本地人士要薄弱得多了。她整頓了連潮生,雲縣這裡姓連的若是都記住了她,她會不會也有被人整的時候?想到這裡,雙喜的心都忍不住砰砰跳呢。
這樣的擔心是很自然的,雙喜是個聰明的丫頭,若不然,即便有小姐的支持,她也不能考到中級班去,現在雙喜一邊上課一邊上班,收入比以前要好得多了,甚至也開始想著在雲縣買房的事情,她還經常給金逢春寫信,也問候金太太和她的那幾個義兄弟,為的其實也就是經營著自己的人脈。像是她這樣的聰明人,是很可以明白一個道理的:對職務的執行往往和個人利益是有衝突的,因此很多時候要學會適當的放人一馬,什麼事都不能做得太儘、太絕。這也是為官之道的一種。
但話又說回來了,金雙喜也不後悔自己剛才的處置,因為雖然她還沒從政治課上學到什麼非常觸動的內容,但金雙喜也秉持著一種很樸素的善惡觀——她本來隻是一個小丫鬟,正是因為買活軍來了,因為六姐來了,她才能進到船廠做事,拿著一天五十文的工錢。她學會了認字,學會了抬頭挺胸地走路,再也不用向任何人下跪,因為在買活軍的地盤裡,所有人都是六姐的活死人,他們在律法上便有了平等的身份。
雙喜現在可以擁有自己的床,不必再睡在腳踏上,她也有了自己的箱籠,她可以在白日裡自由自在地去到任何地方,再也沒有從前的那些擔憂。金雙喜以為這都是六姐的恩惠,她也應當誠心誠意地去報答六姐,全心全意地為她做活,而把自己的得失放到較為靠後的位置去——這是傻嗎?她不覺得,她倒覺得這是為人最根本的一點本分。
六姐會不會希望她多照料毛荷花一些呢?應當是會的,不僅僅因為毛荷花東江女娘的身份,也因為毛荷花是個能乾的女娘——而且是船工中很少見的女娘,她來學造船,金雙喜知道,她受到的輕視自然要比連潮生多,有些老師傅,他們會驅使毛荷花做些雜務,但核心的技術不會那麼輕易地教給毛荷花,隻會教給和他們同鄉的男學徒,這是金雙喜可以預料的,而且也的確讓她感到很不公平。
這種不公平的局麵什麼時候能結束呢?毋庸置疑,就是等毛荷花這樣的女娘自己成為大工之後,新的女學徒就不會受到冷眼了,因此金雙喜便感到她需要幫著毛荷花在船廠落下腳跟來——如果毛荷花被排擠出去,船廠裡逐漸沒有了女學徒,隻有些女會計、女後勤、女廚娘,那麼像是連潮生這樣的人就會變本加厲地吹口哨、說怪話,讓她們上班也上得不安心。因此,連潮生必須要重罰。
但如果隻到這一步,沒有後續的行動,毛荷花的處境仍是不好過的,她的偏袒會讓毛荷花在船塢裡遭人的記恨和排擠。金雙喜知道,要刹住這股風氣,便要把人打痛,她自己的能量還不足以支持她做到這件事,得要去請示廠長才行。
——所以說,為什麼買活軍這麼喜歡任用女娘?這都是有道理的,金雙喜在寫報告的時候就不禁總這樣想著,雖然她也願意為了儘心給六姐做活冒上一些風險,但,如果船廠的廠長不是女娘的話,金雙喜是一定會很猶豫的,說不定就會放棄幫助毛荷花,因為她畢竟也要先保住自己的工作。
正因為買活軍喜歡任用女娘做正職,下頭的女職員才有勇氣去維護女娘的權益,才會有更多的女娘可以進入到船廠來做活,並且在其中感到愉快,這樣五年、十年以後,才會有一個又一個的女船工走上工作崗位。金雙喜是做丫鬟出身的,她聽不得什麼‘船工很辛苦,女孩子還是不要那樣辛苦’的話,做丫鬟也很辛苦,在買活軍來之前,這世上千千萬萬個女娘都做著極其辛苦的活計,拿著極其微薄的報酬。船工這種買活軍眼下非常急需,而且肉眼可見在未來的數十年內都很有發展的行業,再辛苦又怎麼了?有錢得,那都不辛苦!
在她接受到的政治教育中,金雙喜對於一個道理是吃得最透的,那就是這世上女人能做的,在做的行業越多,她這個女娘的從業餘地也就越廣闊,女娘在工作中受到的尊重越多,她麵對的大環境也就越寬容,就好像這件事上,幫毛荷花那就是幫她自己,隻有把連潮生這樣的刁鑽小鬼打痛了——甚至是把他送到彬山去!船廠才不會有人敢再隨意議論男女工之間正常的交往,她金雙喜將來才不會被連潮生這樣的人在背地裡指指點點,胡編亂造一些莫須有的東西。
雙喜也是見過世麵的女娘,拿定了主意她就不再猶豫,她很快就寫好了報告,去到廠長的辦公室敲門進去。
“連廠長,今天中午發生了有這麼一件事——”
她對辦公桌後的連翹說了起來。“廠子裡這股子歪風邪氣,是不是該好好地殺一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