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曼君去世不久的父親雖然是布政使級彆的高官,但一生清廉,兩袖清風,女兒都是真正以文字做嫁,並沒有什麼私蓄,而父親擇選的夫家也多是耕讀為業,雖文名極盛,但日用簡樸局促,吳家也並沒有很多錢,包船對他們是奢侈的開銷,其實去金陵請名醫也是承受不起的,若非如此,也不會這樣輕易地就決定到買活軍治下來治病。
既然是海船,一來大一些,二來也沒有包海船的手筆,根本就包不起,反而就不猶豫了,走海船二十多天到了雲縣,一路上倒是安穩。登岸之後,便設法去聯絡處問了王淩老爺現下落腳的地方,恰好對方有個兄長在雲縣海關任職,當下便由他出麵,穿針引線,並慷慨解囊暫借了一筆銀子,幫助行囊不豐的一家三口安頓了下來。
光是從吳江到武林這一路上的使費,對夫婦二人來說便不是小錢,剛落腳不久,又欠了這麼一筆銀子,接下來還要花藥費,沈曼君的心理壓力是可以想見的,他們二人賺錢的心思都很迫切,同時又要適應這讓人眼花繚亂的新生活——有太多的現象,讓詩禮之家的二人看不慣了,首先第一個就是滿街的短發,此外還有隨處可見的公共澡堂:沈曼君到現在都堅持每日自己抹身,一個是為了省錢,還有一個就是她實在不習慣去看那麼一池子白花花的身體。
除此以外,這裡和外界不同的地方實在太多太多,簡直可以說是目無王法、顛倒綱常。分家、離婚、遺產繼承、薄待老人……即便是用最公允的目光來看待,這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八個字中,買活軍也隻取了信、廉而已,其餘一切,在這裡是通通沒有的,不孝不悌,不忠不禮,不知義,亦不知恥。這裡的教材甚至還公然教人計算信期,由此避孕,並且還說出了幾番大道理來,哪怕是心學盛行的那些年,也沒有這麼亂來的,而買活軍這裡的百姓竟也恬然受之,絲毫都不以為意。
但,沒有辦法,來都來了……重要的是連回去的路費都很難湊,這還欠了債,隻能把一切不服都憋在心裡,見機行事,儘早治病還債,贖身之後回吳江去是正經。沈曼君夫婦掙錢的心思因此便格外迫切,他們研讀了報紙之後,很快便下了結論——這裡高收入的崗位很多都需要政審分,此外還要很高的文化考試分,而且,雖然有些職位政審分有單獨的門檻線,但不知道是否買活軍的疏忽,還有一些崗位並沒有標注,也就是說,如果能把文化考試考到滿分的話,政審分即便是零分,也是可以被錄用的。
讀書吧,這是他們擅長的。沈吳夫婦一開始半個月並未去找工作,專心上學準備考試,掃盲班他們兩人三門都是一百分。就這樣順利考進了初級班,一日至少可以拿25文錢,隨後吳老爺很快便找到了一個文書的工作,他字寫得又好又快,製表手腳也很利落,被大海商包去抄錄商品價格製表,海商闊綽,一天開四十文,這裡一個月就是一千二百文了。
沈曼君這裡,她雅不欲拋頭露麵,但無奈買活軍這裡便沒有不需要拋頭露麵的工作,除非在自家後院開托兒所——但一來沒有地方,二來這樣等於完全放棄入學,為了提升收入,無奈之下,隻能去報考教師,剛從掃盲班畢業沒多久,便被聘回去做老師:買活軍倒也不在乎她一直不肯剪去長發,隻要考過了便予以錄用,而且因為沈曼君裹腳了,又是已婚女子,倒也可以不被派去鄉下輪轉,或是異地任教,雖然少了出差補貼,但也在雲縣學校裡安安穩穩地教起了書。
如此日日登台,數月過去,似乎也漸漸地接受了這樣的日子,眼看著兒子日日轉好,心裡總還算是有些寬慰——讓沈曼君開心而又不開心的一點是,兒子經診斷根本不是肺癆,隻是一種叫支氣管感染的病而已,都無須特彆吃藥,好好吃飯好好鍛煉就行了……而買活軍做這個診斷還收了六兩銀子,因為隻能用工資抵扣,他們夫婦至少要做一年的工才能還完債贖身回去。
這期間,沈曼君夫婦也逐漸有了一些改變,譬如吳先生現在對貿易大廳相當的熱衷,認定其中有不亞於科舉的高深學問,更對商賈改觀,又忽然對海運極感興趣。他們一家也曾帶著孩子看仙畫,前陣子又去海邊看大船……
作為自認的看客,對這些神跡不是不讚歎,但總覺得和自己關係不大,讀書人自有定力在,但也有些東西能突破心防,和吳先生不同,沈曼君是陪兒子去了幾次醫院之後,對放足科發生興趣,逐漸從同事那裡聽到了一些放足的案例——
此時民間裹足的人幾乎百中無一,裹足的基本都是富戶、讀書人家的子女,而且像沈家這樣的人家,是不會允許女兒殘害肢體,去裹什麼折骨纏的,那多是伎女才裹的。但即便如此,纏足也還是有一些影響,沈曼君是到了這裡才知道,原來她不能久走,也不能抱孩子站太久,否則足心疼痛的毛病,叫做‘足弓塌陷’,是她這種裹長腳很常見的後遺症。
在買活軍這裡住得久了,百姓們似乎都漸漸會有一些改變,至少是變得更加務實。沈曼君在吳家也要做家務,當然更要哄孩子,這個毛病對她是很大的困擾,因此她便萌生了想要放足的念頭。吳先生也欣然同意,他對這種東西本沒有特彆的執著,不過為難點還是在於診金,他們在這裡因為工資減半,還要交房租,存錢還給王家,手頭實在是很緊張的。
錢,想要錢,這大概是沈曼君一生人以來最想要賺錢的一段時間,而讀書人賺錢的途徑是什麼?自然,第一個會被想到的……無疑就隻有考試了,掃盲班考第一是沒有籌子獎的,隻有一些文具,但在全縣統考甚至是幾縣統考中,若取得第一,會有不菲的獎金,一般能有五兩到十兩之多。沈曼君便是抱著這樣的渴望參加了考試,並且考到了十縣第一名,得到了十兩的獎金,她們立刻就還上了王家的欠債——讀書人真不喜歡欠錢,並且狠心給兒子買了一個炸雞腿吃,隨後又去醫院谘詢了放足的事情。
像沈曼君這樣的情況,不需要抓藥,也不需要做手術,但要穿特製的矯正鞋,放足後要做一些康複訓練,年紀輕一些可以恢複得很好——沈曼君還不到三十歲,在買活軍這裡居然算是年紀輕的,所以她這一陣子的確感到走路得勁了不少,也不再疼痛了。
這是個很可喜的變化,他們現在的欠債,就隻有孩子的醫藥費了,也隻剩下一兩不到,再一個月就能還清,這時候何時歸鄉,沈曼君也不知道,因為還要攢路費,但她的確已經很思念故鄉的親人們了,雖然……雲縣這裡也不是一無是處,但沈曼君還是能感到,這裡不是她的地方,她要比丈夫更強烈地想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去。
可就在現在,事情突然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六姐漏夜召見,為的是什麼事呢?沈曼君完全想不出來,她也因此陷入了緊張和焦慮之中,丈夫感受到了她的情緒,體貼地陪伴著她,直到那個傳信兵再次前來,把她帶到了校門口,在那裡他們遇到了徐先生、李先生和張家少爺——並且迅速地攀上了人脈,不止沈曼君,就連吳老爺都放鬆了許多,雖然徐家人非常的低調,但大家都知道徐先生在六姐跟前很有麵子,買活軍特意去將他們搶掠過來,是為了修一部新曆法,吳老爺抓緊一切機會好奇地打探著傳聞的真假。
“或許也不是編造的呢。”徐先生的回應是很積極的,他讓吳老爺放心,他一定照應吳太太,而出於對父親故友的信任,沈曼君終於放心得多了——徐先生還責怪他們怎麼不上門走動呢,看來徐家人在買活軍這裡的確很有地位。
“平日裡忙於生計,也是麵嫩,便失禮了,還請世伯寬宥。”徐先生在朝的時候,與父親曾在奏章上互相聲援,這在此時是很緊密的關係,沈曼君聽說徐家人在此,沒有上門拜望的確是要請罪的。
這般相認下來,她終於有心情探問了——自己和另外幾人唯一的共同點,便是家族都有一定的文名,紹興張家,他們也是聽說過的,難道謝六姐召見他們,是終於想要大興教化,甚至是重開科舉,網羅江南讀書人的心了嗎?
“恐怕不是。”
沒想到徐先生等人很快便苦笑著答道,“以我們的猜測,此事或許和報紙有關——不過,六姐為何召見沈太太你,老朽等也都是一片茫然了。”
報紙?沈曼君更迷惑了,這東西和她能有什麼關係?總不成——
她幾乎要失笑了起來:總不成謝六姐強要她入去當那個勞什子編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