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宵衣旰食(中)(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7638 字 8個月前

沈曼君不由就抿了抿唇,這才續道,“至於《纏足為儒門之害》,便更不要講了,雖然所說的或許不是沒有道理,但卻萬萬不能刊發——這篇文章刊出去,彆的妾身不知道,但那些原本設法買報紙來看的外地儒生,從前或許還會將報紙送入內帷傳抄,但這篇文章之後,其會不會買報紙,先不好說,即便還買,也不會再給女眷去瞧的。退一萬步去說,哪怕之後還會給女兒們看報紙,也一定要詳加審查,將所有不適宜的文章一律剪掉。張少爺,你想,我說的是不是這個道理?”

張少爺居然答不上來,注視著自己這幾篇心血文章,忽然‘啊’地叫了一聲,一手將幾篇文章都拂落地上,轉而央求謝六姐道,“六姐!儒賊可惡!難道除卻發兵占領之外,再沒有彆的辦法了嗎!”

確實,比起買活軍調理百姓的諸多手段,對於領地之外的民風,他們是相當無力的,哪怕是一篇文章,都要發得小心翼翼,因為這聯係完全是單線的,若是將掌了家中大權的老爺罵得太過分,買活周報就等於是失去了一個讀者,甚至這樣的事若是一再重演,還可能影響到買活周報在這部分人群中的影響力,兵還未到,先帶來了抵抗的心態,這對於統治當然十分不利。

沈曼君能理解這種憋屈的感覺,但張少爺的反應著實也太孩子氣了一些,連謝六姐都被逗笑了,但她很快又刻意冷冰冰地說道,“那不然呢?”

她示意張少爺撿起幾篇文章,又摞到了一邊,“這些文章也不是就沒有作用了,隻是不適合發在報紙上而已。時機合適時,《十八層地獄》可以發給尼姑和尚,讓他們到處去宣講。而《華夏之基》,也可以留著日後萬一纏足的風氣,在我們治下又再回流了,以此來教化百姓。至於《纏足考》,你可以收在自己的散文集裡,也不失為一篇異味的文章。”

這其中隻有《儒門之害》被謝六姐挑選了出來,“這篇文章相對比較無用,你自己留著吧——這還是儒門辯法的形式,但等到天下我有,你可以刊發的時候,說這些已經沒啥用了。”

她語調很自然平淡,沈曼君聽得卻是心裡一突:果然……

這也是她在雲縣始終待得坐立不安的原因,這青賊和建賊,若說還有什麼一樣的,那便是青賊也絲毫都不尊重儒學,從他們完備的教育體係中,沈曼君看不到一點儒學的痕跡。這和一般茹毛飲血的域外反賊不同,買活軍的一切都是如此完備,便隻能讓人想到一種可能,那就是買活軍早已準備拋棄儒學,用一種全新的學術體係,取而代之了。

沈曼君闔家都是飽學之士,她自己也是知書達禮,她自然對這決定感到強烈的不安,其中很大一部分來自於她還看不到新的顯學,全然的無知讓她更有一種惴惴不安的戰栗,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和家人能否接受新的顯學,又是否能從中取得還過得去的成就。書香門第,正是她們家的立身之本,若是被全然剝奪了去,又還被贖買了田地,那……那日後該如何生活呢?

這都是很實在的憂慮,但此刻表達出來沒有一點用處,沈曼君又抿了抿唇,繼續說道,“至於這篇《夭折難產》,四平八穩,況且說的是大家都關心的事情——並非是嗬斥、罵人的言語,如此文字,刊發在報章上便是有意義的。一來,它不曾指責任何人,那麼哪怕是纏足婆看了,也不會不悅,畢竟這都是真有的事情,二來,天下父母,難道個個都是狠心的麼?總歸除了那少數人家,多數父母纏足都還是為了兒女好,為了俏式,也是無知,不知這其中的危害。”

“如今既然知道了危害,那麼心中纏足的心,先就淡了幾分。再有,女兒纏足,還有一點,便是不纏足或許不好找婆家——固然也有婆家不在意這個,但總是纏了以後,擇婿的範圍便更廣闊了。但如今這篇文章一出,眾人一看,有了子嗣的思量在,那麼不纏足便也有說頭了,甚或大量的人家都不願娶纏足的媳婦了,因為這有切身的利益在,反而能觸及的人群是最廣的,觀眾也更有可能去主動的散播。”

沈曼君說到這裡,仍忍不住加了一句,“不過,此文還要加上幾句——纏長腳的女兒年紀若輕,依舊是可以恢複的,並附上詳儘的辦法,若不然,這也是在逼迫那些纏足女兒,也是在造孽呢。”

謝六姐麵露笑意,微微點頭,向徐先生炫耀道,“看吧,考分說明一切,能考第一的那都是人才,而且多題計分製就是比主觀題要來得更先進更客觀。”

這是在誇她,沈曼君麵露赧色,徐先生含笑點頭道,“好、好,考慮得很周到,有些連我也沒有想得這樣完全。”

尤其是已纏足少女的恢複,這是文章中沒有仔細講述的,張少爺思前想後,麵色漸紅,突然跳起來向著沈曼君一揖到地,道,“多謝沈娘子教我,是宗子考慮不周了。”

沈曼君連忙起身側讓,正要客氣幾句,那文書輕咳了幾聲,她隻好簡略說了一句,“不敢當。”

對於纏足文章的發表,到此算是有了定論,接下來謝雙瑤便主持起了第二個議程。便是對於纏足這個習俗的真正消除,她先定了個調子,“報紙雖然不連篇累牘地發表文章,隻是因為這樣做效率並不高,這個習俗的祛除,當然是毋庸置疑的,理由也無須探討,實在是太多了——除了我需要所有女娘都出麵為我做活之外,還有一點,便是我其實是讚成張少爺的,有些事情的確是理所當然的,比如說我們不能無緣無故地就損害彆人的健康,把人家的肢體給搞殘缺,沒道理殺人砍人是犯罪,但給人纏足不是。”

這句話太讓張少爺開心了,他雙手握拳狠狠地揮了一下,散發出被謝六姐說到心裡的喜悅,“正是!正是!這正是犯罪!”

“還有,也不說多的物質享受,保證百姓們能填飽肚子,不至於凍死餓死,這也是理所當然的——雖然這些理所當然,現在都完全沒有落地,甚至在我們實施之中也要按照對我們的重要程度,我們買活軍的利益所在進行先後的排序……但不管怎麼樣,理想還是要有的,總是要設法一點一點地去給它辦到。”

謝六姐並沒有起高調的意思,反而顯得有些倦怠,很容易就能看得出來,在她心裡,要辦到這些事自然是隻能通過無數的會議,但即便如此,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她並沒有絲毫的猶豫和動搖——在她心裡,這些事也將會通過無數個會議按部就班,一點一點地往前推進,直到成為真正的現實。

對沈曼君來說,這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說還能更打動她——打動這個慣做主婦,要用有限的收入安排闔家上上下下十餘口人的生活,又要顧全禮教道理,不至於辱沒沈家門楣,又要保全了自家的一點實惠,還要抽出時間吟詩作對,儘情享用風月,還能考到十縣第一的沈曼君的心。

但凡是接觸過生活,安排過生活的聰明女人,對世界都有一種獨到的,直覺般的見解,她們可以精準地識彆謊言與吹噓——有趣的是,這些吹噓往往來自於男人。而這一刻,當沈曼君第一次從一個女性統治者,從謝雙瑤的口中聽到了她對買活軍未來的安排時,她便立刻被其中的務實打動,她完全能想得到謝六姐會怎樣細致地張羅著,推動著,用無上的意誌和絕對的冷靜去消解著其中的障礙,半年來第一次,她感到自己那格格不入的尷尬有所消解——這一刻沈曼君似乎也在買活軍中找到了自己的一絲利益,如果,如果有一個世界,人人都能吃飽穿暖,女兒家不必裹足,那她當然也是很樂見的嘍……

當然,究竟有多樂見,是否會因此拋棄了對於自家前程的憂慮,這依舊是不好說的。沈曼君也沒有太多的餘裕去思考,因為謝六姐已經把調子給定完了,還順便將張家小少爺感動得眼淚汪汪的,她開始涉足於實際了。

“對於纏足的消解,現在已經進行的是放足科的建設和研究,將要進行的是文章的刊發,先來問已進行的效果,沈娘子,你說說你是為何想放足,下這個決定又花費了你多少時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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