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宵衣旰食(拖課)(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6398 字 5個月前

思想的禁錮, 腦子裡的布……

就算是被問起放足的事情時,沈曼君也沒有這樣地感到被羞辱過, 如果她再年輕幾歲,或許眼淚就要落下來了。她用力地咬著下唇,垂下頭一言不發、並不爭辯,謝六姐說話時是不容打斷的。她還在繼續分析著沈曼君,或者說是沈曼君所代表的這個階層。

“來到買活軍這裡的百姓,凡是自己主動來的,幾乎都沒有想走的意思, 哪怕是一般的小地主,進入我們的統治之後, 即使被我們贖買了田產,有了很大的損失, 但也很少主動離開買活軍。從我們的統計來說, 最想走的是什麼樣的人呢?便是沈娘子一家這樣, 因為治病、種痘的需要,來到了我們這裡的讀書人。一般的說來, 他們留下安家的意願都不大——但這些讀書人又是我們需要的, 不管是做吏目也好,教書也罷, 我們都很能用得上他們。那麼,這裡便存在一個很大的矛盾了,為什麼沈娘子們總是想著要回家呢?”

“以我的看法,且不論男丁——隻說我們更急需的女眷, 沈娘子為何從未想著留下來呢?是因為太懶惰, 不願出去做事嗎?”

這個原因似乎讓張少爺很讚成, 但沈曼君便很想為自己辯解了, 不過謝六姐先否定了自己,“似乎不是的,這些女娘一般事情都還做得不錯,包括我們治下一些已經安家的官宦女眷,她們在工作中也表現出了相當的本領,而且普遍是喜愛工作的——不追求報酬的話,也不會很難、很累,每天還能出門走走,有什麼不好呢?”

“是嫌報酬太少嗎?或許,這裡是個很大的矛盾點——這些讀書的女娘,她們在家鄉幾乎都是稀少的才女,畢竟在外頭,女子隻要識字,便不可多得了,若能讀懂一些經典,再吟詩作對,儼然便是難得的才女,但這樣的素質在買活軍這裡俯拾皆是,我們這裡對低階知識的報價是較低的,這會形成一個心理上的落差。”

徐先生也讚成道,“識字的女娘,往往家裡的條件較優越,是不會看上日薪三十文那些較低端的工作的,如會計、文員、書辦等等,這些在她們的心裡,多少有些賤業的味道,因此這些女娘寧願來做老師,哪怕報酬一樣,但這是她們較能接受的工作。”

“是,但教師的晉升空間是相當有限的,她們也教不了初級班,隻能教掃盲班,那麼一日三十五文的收入確實很低,便是之後升到了高級班,最多一日七十文而已,許多女娘是不看在眼裡的,有些大戶人家的女孩,她們每個月的脂粉錢都不比這些少。這多方麵原因使得這些女娘留下繼續就業的意願的確相當的低。”

謝六姐托著下巴,若有所思地說,“但為何她們不願做教師以外的崗位呢?是不敢嗎?是不願嗎?我也有許多猜測,不過今晚見了沈娘子之後,似乎找到了答案——多數還是要為家鄉留下的親人們考慮,是嗎?”

這句話,是真的說到了沈曼君心裡——不論她對買活軍是什麼好惡,這份擔憂的確是真實的,沈曼君不可能一輩子都不回去,這意味著要將全家人接來,他們的確沒有這個能力,而且如何能強迫家人做這個決定呢?便是吳家人都來了,娘家沈家的姐妹呢?為了他們一家奔走的大姐夫呢?

大姐夫是將要考進士的人,頭頂也還有雙親,因為上一科沒有中,家中的氣氛已有些低沉了,沈曼君離開老家以前,大姐夫閉門苦讀,連姐姐都不再吟詩作對。若是此時,有新聞傳到家鄉,說沈曼君做了買活軍的女吏目——又或者是《買活周報》的編輯,又會如何呢?即便大姐夫並不介懷,但世伯母呢?大姐在婆婆麵前會不會更難做人?

兩家聲望,係於一身,這不是她自己一個人不回去就夠了,沈曼君要考慮的是她那數十個女性親人,做教師幾乎是她唯一的一條路,因為這是一個在哪裡都很能說得出口的職業,女夫子——雖然也難免讓人皺眉,但卻足以讓家人自辯了。而吳先生為商人做文員,便是更要低調處理的一件事,因為這非常地拿不出手,而吳家一樣也是有做高官的親戚,也是清貧自高的體麵人家,若不是吳先生不像是沈曼君這種才女這樣惹人注意,這文員他也是不敢做的,隻能和沈曼君一起做教師。

謝六姐能看出這一點,已算是很會設身處地了——以她的作風,沈曼君原本根本不指望她能理解自己的顧慮,但謝六姐不但想到了,而且還進一步地分析,“除了對女性親人的影響之外,還有對男性親人的體諒,我這裡所說的禁錮,並非是自視過低,覺得自己無能,覺得自己不能夠進行複雜的勞動,而是……我把它形容為一種‘分寸感’。”

“這種分寸感是什麼樣的呢?是一種家人之間的默契,沈娘子以及她的親友,這些出名的才女們,由於男性親友的愛護和容讓,無形間獲取了一些特權——身為女娘,而能讀書識字、吟詩作對,並且家裡人還允許她們的文字向外流傳,形成了才女的美名。這些美名本應該是一個封建社會的女性無法享有的,實際上違反了如今顯學中對女子婦德的要求。”

“於是女娘們也形成了默契,正因為男性親人做出了讓步,讓她們擁有了原本沒有的東西,所以她們一定要在其餘的地方更突出地表現自己的美德,如此才能證明,她們享有的這些特權,是應得的,並沒有被賦錯人,她們對自己的道德要求勢必將更為苛刻,這是交往中存在的分寸感——而我將它看成是傳統知識分子一脈相承的……雞賊。”

張少爺已經有些跟不上了,李先生默默聽著,流露深思,徐先生看了沈曼君一眼,苦笑中帶了一絲長輩的關懷,這些話自然是很不中聽的——而沈曼君呢,她驟然抬起頭來,眼中冒著火光,似乎是終於按捺不住,要和謝六姐爭辯起來了:不論謝六姐如何貶低她,她都可以忍受,但對家人的侮辱是無法容忍的。

“你現在似乎很生氣,但內心深處,你知道我說得沒有什麼錯。”謝六姐卻依舊相當的冷靜,她的聲音似乎沒有一絲提高——儘管她說出口的話語是那樣的刻薄和冷酷,“儒者,齊家、治國、平天下,既然修讀聖賢之書,秉持聖賢之道,為何寄情戲曲詩詞,遠離朝廷紛爭?為何又接受詭寄、投獻,詐脫朝廷賦稅?雖說滄浪之水,有清濁之分,但即便如此,也該獨善其身,而不是隨波逐流,寄予田畝之上,隻做與國無用的所謂才子佳人?”

這句話的調子極高,而沈曼君不由亦抗聲道,“家父一生清廉、俯仰無愧——”

“那你家收沒收親戚的投獻?”

沈曼君便緊緊地抿著唇,無法反駁了——沈家的確是收投獻的,那便是幫助偷稅,要再辯解這是因為朝廷賦稅過重,這就沒完了,畢竟這也不是違法徇私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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