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宵衣旰食(拖課)(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6398 字 8個月前

謝六姐端詳著她,仿佛宣判般冷然說,“像你們這樣以君子自命,工於詩書的小地主,腦子是被框得最死的,也是最雞賊的,采取的完全是一種消極的避世態度——利用國家優待儒生的政策,寄居於田產上,從出生到死亡,從未想過自己勞作得食,因為這是極不體麵的。卻又不能完成和國家的交易——國家優待儒生,免去田畝的賦稅,並不是要獎勵儒生會考試,是因為儒生不管有沒有功名,如果能如聖賢典籍一般為人處世,為國為民,國家萬不至於墮落至此。你們家個個儒生,都做到了麼?”

“既享受了國家的恩惠,卻什麼都不做,這就等於是在挖國家的牆角。倘若對自己的違約有認識,也就罷了,卻又沒有認識,還以君子自詡。為了得到道德上的滿足,便以‘安貧樂道’自詡,仿佛貧窮便是這種違約的遮羞布,一個人若能安於局促的生活,而繼續著文藝創作,便是擁有遠大的誌向和高潔的品德。”

“這就又混淆了自我娛樂和奔走治國的區彆,為了粉飾自己,甚至還進行了種種道德上的美化,完全局限在君子的框架裡,將所有為了改善生活而奔走的行為,打為‘蠅營狗苟’,斥為‘鑽營’。而有一日倘若國家傾頹了,便一死了之,又或者棄世不出,淪為遺老隱民,似乎以這樣廉價而無用的死亡,成全了一生名節,從此便成了合格的君子。享受了一輩子的好處,挖了一輩子的牆角,自我感覺卻始終很良好——這就是小地主階級的局限與虛偽。”

“仔細想想,這和才女的邏輯似乎很像啊,你們分明在享受著外頭社會不允許的特權,卻以自身的美德對此進行裝點,仿佛這是你們應當享有的,而越是如此,便越要對自己的名聲和美德緊抓不放,因為你知道,一旦在道德上有一絲瑕疵,便很可能會影響一家其餘女眷享有的特權——我覺得這種行為的確挺雞賊,不但是詭辯地將美德和特權聯係在一起,進行詭證,而且還有點自私,有點又當又立。”

又當又立是什麼,沈曼君萬幸是聽不懂的,即便是這些能聽懂的,殺傷力也足夠強了,不論是沈家還是吳家,在政治身份上,沒有能和謝六姐媲美的,這使得她喪失了所有能反駁的立場——謝六姐當然是個無可辯駁的實乾派,這是她親眼見證的,沈曼君不得不承認,謝六姐就屬於自己看不過眼就直接上了的那種人,雖然她完全是風雅的反麵,但謝六姐對百姓生活的改變的確比沈、吳幾家要大得多。這就使得她有身份對才女們發出質問,如果你們的美德真的如此高潔,以至於越出了社會對女子的普遍認識和限製,那麼……你們為何沒有給身邊人的生活帶來一點好的改變呢?齊家治國,這不正是儒學美德的核心嗎?

“這種自我感覺良好,邏輯自洽閉環的禁錮,也讓你們在改朝換代時,下場往往最慘。大地主、大官僚,結局往往要比你們好得多了,因為他們隻是把儒學當做了裝點門麵的工具,他們是你們這些不得誌的君子最看不上的小人,但他們的心理負擔更小,精於利益交換、兩頭下注……張家少爺來了這裡就不走了,他還要做編輯呢,我看他家裡人也不會把他怎麼樣的。而沈娘子你呢,卻盼著回到從前的生活裡去,在那裡完成你心中應有的軌跡——不會引起任何非議,沒有任何變化,不會影響到給予你這些特權的家人,對於周圍絲毫都沒有改變的軌跡。”

“……不可以嗎?”

沈曼君抬起頭,用儘這輩子所有的勇氣直視謝六姐,慢慢地問,“這……也是妾身自己的想法,六姐,這是要勉強妾身嗎?妾身,不可以選擇這條路嗎?”

這似乎是她被逼到了絕境,最後的反擊——你是這樣地看不起我,那又為何要用我呢?這些話……這些話即便是真的,那又如何?難道買活軍說話不算話,說好了可以贖身,但現在卻要出爾反爾嗎?就算回去隻有死路一條……她願意自家取死,不可以嗎?

徐先生在一旁似乎要出言緩頰,張少爺則已經無法呼吸了,謝六姐舉起手,很威嚴地止住了徐先生未出口的話,她慢慢地傾身,緊盯著沈曼君說。

“不可以——或許你可以,但你這個階層,不可以。沈娘子,你有女兒、侄女,她們現在還很小,她們會在買活軍的統治下長大,接受買活軍的教育,你所享有的這些得來不易的特權——這些讓你感恩,讓你心甘情願地自我禁錮的特權,將會是她們最基本的權力。”

“我並不是非你們不可,但你們的後代,她們還很小,在她們長大到能為我所用以前,我需要你們來幫她們占住位置。”

“你對我有反感,我半點不吃驚,這恰恰說明你是個聰明人,買活軍的崛起,對你們這些隻依賴田地,又不願做政治投機的知識家庭是極壞的消息,買活軍不允許地主,不允許土地食利階級,這是你們的滅頂之災,我們這裡的知識還相當的廉價,教育也非常的普及,你們將失去所有優勢,如果沒有意外,你們會完全湮滅在改朝換代的餘波中,再沒有一點聲音。”

“沈娘子,我看在你分數這樣高的份上,把剛才的那句話再說一遍——你不是隻有自己,也要為親人們考慮,你想回去,當然可以了,但你還有姐姐妹妹,還有侄女外甥女……難道你要擅自為她們也做了決定,讓她們的將來,再沒有一點優勢麼?”

沈曼君無法回答,自從她踏入會議室以來,她從未感覺自己如此赤.裸,謝六姐的言語一層一層地剝去了她所有的盔甲,就連一點私心似乎都無法隱藏,她的軟弱與自私公然展示,即便沒有任何人針砭,已覺無地自容,她幾乎想要站起來抬頭挺胸地走出去,用行動來證明自己的骨氣——她也並非如此一無是處、沽名釣譽,她至少還有她的骨氣。

但她不能,她的腳像是在地上紮了根,她甚至站都站不起來,對於一個母親,一個女性長輩來說,能夠戰勝骨氣的永遠是現實的考量:外甥女昭齊今年十三,於兒女中素來最慧,詩書已成,而蕙綢、瑤期諸外甥女皆靈慧異常,還有內侄女蕙思,她自己的小善兒……

她可以死於貧窮,死於戰火,死於執拗的尊嚴,但她怎能讓她的姐妹,她的子女,她的後輩,在起步上有一絲一毫的折損?如果買活軍取了天下——

沈曼君發現,最終她還是要麵對一直以來逃避著的問題:買活軍會取得天下嗎?

這似乎不該由一個女子來判斷,所以沈曼君從不讓自己去深思,但此時此刻,她必須以自身的智慧來做最重要的思考——

買活軍,會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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