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變化中的一份子(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11915 字 5個月前

“會應該是開完了!”

縣衙大院一角, 當值的親衛往前走了幾步,眺望了一眼,扭頭對吳昌逢說道, “馬上就要出來了——今日這會開得真晚, 回去路上有燈籠嗎?”

是晚了, 從親衛手裡的腕表來看,這會兒都晚上九點多了, 平常這時候,吳昌逢和妻子多數已準備就寢,明日五點多還得起來呢。他咽下了一個嗬欠, 忙說道,“慚愧, 家中晚上很少外出,竟無燈籠, 若衙門裡有, 還請商借一個,明日一定前來歸還。”

“嗯。”親衛看了他一眼, 沒什麼表情,扭頭吩咐,“拿個玻璃燈籠給他。”

果然……買活軍的兵丁, 比外頭一般的衙門人丁要和氣得多。

吳昌逢是晚上八點多來接妻子的, 在衙門外徘徊了一會,已引起了兵丁們的注意,若是在外頭, 隻怕便要惹來嗬斥了, 不過在這裡, 兵丁們隻是走來問了緣故, 並不用和外頭一樣,得讓吳昌逢亮明身份,方才體麵。吳昌逢這個在買活軍這裡沒有任何身份的外地人,也不過是說了一下自己的考慮——妻子來開會了,將要夜歸,做丈夫的哄睡了孩子,來接一下也是應該的。

如此,那兵丁進去通報了一下,大概是確定妻子的身份,隨後便將他帶到了縣衙裡等待,或許是看出了吳昌逢的擔心——雖有長輩照拂,但妻子性格倔強,又不喜買活軍的做派,若是言語觸怒了謝六姐,那該如何是好?怕就怕這一去再不見返回,那就糟糕了——他們在簡單的搜身後,還把吳昌逢帶到了謝六姐辦公的院子裡,讓他隔遠透過玻璃窗看了一下裡頭的景象。

妻子的臉色在玻璃窗中顯得有些模糊,吳昌逢本能地感覺到,妻子現在的心情不是很好,但要說真的起了什麼齟齬,似乎也不至於。妻子正在黑板邊上站著,一邊說話一邊在黑板上寫著什麼,時不時,她的話頭會被徐先生打斷……吳昌逢看到這樣的景象,還是不由有些說不出的不真實感,不是為了彆的,而是在於決定一地風雲起伏的人物竟然是個女人,而且在她的倡導下,居然連妻子也仿佛進入了政壇之中,還有徐老先生這樣德高望重的士林領袖……這些人居然能坐在一起,嚴肅地議論政事,走出買活軍這裡,誰會相信呢?

他也沒能觀望太久,便被叫到了院門口等待,親衛們還有些嘲笑地問他,“這下可放心了?”——而吳昌逢便忽然明白過來,原來親衛們讓他過去看一眼,是擔心他對妻子的貞操有了不好的懷疑,因此要讓他親眼為證。

雖然吳昌逢壓根就沒考慮到這些,他來接人純粹是不放心妻子的安全,但這些親衛的表現卻也讓他暗自點頭:語氣雖然不太好,似乎很看輕了外頭的人,但心卻是好的,至少懂得設身處地為他人考量,外頭的衙役們,有幾個能有這份心呢?

又等了一會兒,會總算是散了,大家陸續地往外走,吳昌逢迎上前扶住了妻子,又和徐先生幾人打了招呼,因為眾人都十分疲累了,也沒有多說什麼,徐先生、李先生對妻子和另一個張姓後生說了幾句勉勵之語,同路到了縣衙之外,便各自散去。

吳昌逢借火來點了燈籠,牽著妻子的手一道往老城走去——其餘人大多都住在新城,方向是不一樣的。“累了吧,我背你?”

“不用。”妻子的回話十分簡短,“今天腳不疼……”

因為在夜裡,也的確是晚了,夜市都逐漸散去,街上確實沒什麼人,妻子便依靠在吳昌逢身上,把重量交了過來,過了一會才挺直身子,默默地走著,吳昌逢能感覺到她的心事很重,他雖然非常好奇今日會上都說了什麼,但還是沒有追問,隻是緊了緊兩人相牽的手,問道,“餓不餓?家裡還溫著稀飯呢。”

“餓。”妻子便說道,“還有雪菜燒筍嗎?”

“那是有的。”

雲縣的路算是好走的,便是老城區,也逐漸都做起了水泥路,雪亮的燈籠在路上投下一團單調的光,兩人的身影映出了長長的、扭曲的影子,走了大約十幾分鐘,燈籠一拐,半掩的院門便在眼前了,兩人先後進門,吳昌逢鎖上院門,見妻子已經進屋吹亮了油燈,又點起了蠟燭,便熄滅了玻璃燈籠,小心翼翼地放到鬥櫃高處——害怕夜裡跌壞了。

“我去給你端稀飯。”

廚房是在院子裡斜搭的棚子,大鍋裡溫著熱水,上頭是一碗熱乎乎的稀飯,一小碗雪裡紅冬筍,還有半個吳昌逢沒動的鹹鴨蛋,吳昌逢拿盤子來端進屋裡,妻子從裡屋出來,想來是去查看孩子了。他說,“早睡著了,你是知道的,他睡下去打雷不醒。”

妻子笑了笑,把燭台放在桌上,一看菜色便說,“你晚上沒吃鹹蛋?”

吳家、沈家家風都簡樸,飲食有度,這些天來,晚餐一般都是雪裡紅佐稀飯,一個鹹蛋一切兩半,孩子年紀小,正在長身體胃口大,吃一半,剩下的一半夫妻倆分食,吳昌逢道,“你吃吧,我和兒子已分了吃過了。”

妻子還是拿起筷子,挑了半個蛋黃,塞入吳昌逢口中,這才默不作聲地吃起夜點,吳昌逢抿著鹹蛋黃,又去鍋裡打了一盆熱水來給妻子洗臉,這盆水洗完臉剛好又傾入洗腳盆裡,夫妻二人一道洗了腳,吳昌逢去潑了洗腳水,二人便一起上床睡下。

明日還要早起上課上班,眼下聽那水漏之聲,應該都快十點了,再不睡第二天精神便是不濟,但妻子在吳昌逢身邊輾轉反側,顯然沒有一絲睡意,吳昌逢也不說話,隻將她的手又拿過來捏了捏,表示安撫。

“三哥。”妻子在黑暗中輕聲說,“睡了嗎?”

“沒有。今日開會時,受委屈了嗎?”

妻子是個極要強的女人,幾乎從不在人前哭泣,剛成親時便是如此,不論是侍奉舅姑,又或是打理家務,都是井井有條,以吳昌逢的了解,她在會上絕對是受了刺激,但沈曼君也沒有露出軟弱之態,隻是低聲說,“六姐言辭極犀利……”

她語氣裡有苦澀,但很快又說,“但還好……對事不對人,她讓我去也並非歹意。”

“都說什麼了?”

“和纏足有關,還說了許多彆的話。”妻子歎了口氣,突然岔開話題,風馬牛不相及地問,“三哥,我平日做詩詞,你心裡可喜歡?”

“這有什麼不喜歡的?怎麼會問這個?”

“我是在想六姐說的那些話……”妻子說,“但總歸,婆婆那裡是有些微詞的了?正事不做,隻顧著吟詩作對……若不是兄長、大兄他們有些顏麵,隻怕她也不喜我們將詩詞結集付梓,唱和往來。”

“她老了,你和她計較什麼呢,終歸也沒有說你——怎麼突然扯上這個了?”

吳昌逢自己的才氣,不但比不上沈家妻兄們,連妻子也是有些不如的,不過他這個人有一點好,便是對妻子十分妥帖,是個過日子的人。一向也努力營生,而且心胸是較開闊的,夫妻二人原本在嘉興居住時,家業要比現在好得多,隻是因為買活軍進犯之江的緣故,吳昌逢投了本錢的鋪子受了影響,隻能關張回吳江去投親,他倒也不曾有什麼怨恨,前來求醫以後,便很想留在本地發展。

想留在雲縣,有一點便是因為妻子和母親的關係頗為淡薄,要說不和,那是沒有的——僅僅是出於沈家的顏麵考慮,妻子便不可能和婆母不和,不過婆母對於她愛好詩詞,而夫君迄今沒有功名在身的事,是有些怨言的,覺得仿佛是妻子帶了吳昌逢分心文學,不能一心科舉。因此吳昌逢也不願在此事上多說什麼——便是心存不滿,到底不也是不曾阻止嗎?這種事,實在是多說多錯。至於他自己,對於妻子的愛好,並不反對,不過也不算很讚成,是一種事不關己的態度,他以為妻子對此心中是有數的。

“沒有……”妻子今晚的思緒顯然非常散逸,她翻了個身,把手漫無目的地在吳昌逢胸前遊弋著,又道,“三哥,我們來了也有半年多了,你覺得……買活軍將來會奪取天下嗎?”

“這?”

這其實是吳昌逢幾番想和妻子抒發,但妻子卻不喜談論的話題,他一下有些興奮,但卻又疑惑妻子的轉變,“你都見到他們放出的大船了,這還有什麼疑義呢?再看看買活軍的兵丁——嗐!真比外頭的那些蝦兵蟹將不知要勇猛了多少,還有他們穿著的板甲,你是沒見過……”

對甲胄、船隻和兵器的著迷,似乎是男人的通病,不論文武,談論起來都是興致勃勃。吳昌逢說了好一會兒方才冷靜下來,訕訕然道,“是不是吵著你了?怎麼不說話了?”

“沒有,我是在想,若是如此,為何你不勸我留在這裡,彆回老家去。”妻子回答,她話裡似乎有些無奈,又透著深思,“明知朝廷必敗,為何要回去呢?”

“那不是因為家在那裡嗎。”吳昌逢說,“再說,咱們都是名門之後……你不也老想著回去嗎?”

他是性情柔和之人,並不喜強著妻子做事,這一點妻子是明白的,她發出了輕輕的苦笑聲,突然投入丈夫懷中,緊緊地抱著他,吳昌逢忙回摟著她,柔聲問,“怎麼啦,是今晚六姐和你說了什麼嗎?”

“是學到了一些……”妻子靠在吳昌逢心裡,似乎還在猶豫著、盤算著什麼,隻是心不在焉地說,“有些事被她說穿了,就覺得挺荒謬的……”

“什麼?”

妻子的聲音很輕,吳昌逢沒聽清,“什麼?”

“沒什麼。”妻子搖了搖頭,呼吸逐漸激動起來,又過了一會,她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輕聲說,“我接了個新差事,三哥,明日起,我們便可搬到新城去了,這工作帶宿舍的,收入也比之前要高一些。”

“多少?是什麼差事。”

“四千文一個月。”妻子說,吳昌逢激動得要坐起來,又被妻子按了下去,“是報社的編輯。”

“好哇!好哇!”吳昌逢一下便覺得妻子愛好文學實在是很不錯的事情,“文雅得很,又能儘展所長——真是好得很!六姐是沒有叫我去,倘若也賞識了我,我也想做呢。”

“你?”妻子被他逗樂了,“就你這腦子?”

吳昌逢並不覺得自己腦子怎麼就差了,妻子卻搖了搖頭,歎了口氣,才說,“這是統考拿了第一,文字也過關,思想也夠敏捷才能做的,三哥,你連我這些日子在愁什麼都不知道,這工作你實在做不了。”

妻子有發愁嗎?吳昌逢一怔,他還以為妻子偶爾的情緒低落是因為思鄉呢,又或是因為本地文藝氣氛的缺乏——本地流行的話本子,哪怕是《蜀山劍俠傳》都嫌粗陋,《鬥破乾坤》更是無以名狀、玷汙斯文之物,而《買活周報》上連載的《射雕英雄傳》,也難入妻子法眼,吳昌逢以為妻子在此處是很寂寞的。

“是發愁錢不夠麼?那以後倒不必了,債都快還完了——且四千文足足是有餘的——”

“我若隻愁這個就好了。”妻子打斷了吳昌逢,沒好氣地說,“你啊,眼界就不能大一些嗎?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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