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變化中的一份子(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11915 字 5個月前

她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了,吳昌逢咧嘴一笑,隻好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作為賠罪,妻子哼了一聲,沉吟了一會,又說道,“我們帶信回去,把彬兒、善兒都接來吧,另外,宛君姐家的三個外甥女,我也想設法接來,讓她們在買活軍這裡上學。”

“啊?”

妻子的變化實在是太快了,這讓吳昌逢不禁有了一絲陌生——僅僅是一個晚上,雙方的立場便完全調轉了,妻子現在一下又從保守變得極為激進,不但要接自家的孩子過來,還打上了親戚家孩子的主意。

“不如就以放足為由頭好了,我記得大姐也和我一樣,不能久走,否則足心疼痛,可帶信讓他們來雲縣做鞋,並為諸女兒輩定製,再附上船票川資,此外昭齊體弱,讓她來雲縣調養一陣也好。嗯,我記得宛君姐平日對趙醫婆很信任,明日可去問問,趙醫婆是否已加入白蓮教,若是已經入教,那十成裡就有九成穩了。報紙文章發了,寫信附帶送去,再請趙醫婆從中轉圜說合,川資已付,船已包下,按大姐和宛君姐的心思,必不會置之不理……”

“曼曼,曼曼!”

吳昌逢是真的慌了,他一疊聲地喚著儼然已經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妻子,“怎麼忽然就說到這裡了!這船票——咱們手裡——”

“船票的錢官府來出。”妻子說,她的心情似乎悄然間明媚了一些,似乎這說出口的計劃反而減輕了她心裡的負擔,她在吳昌逢懷裡變換了一下姿勢,重新找了個舒適的地兒窩著,“今晚會上定下的——六姐需要年紀稍長些,知書達禮,聰慧靈醒的女娘來為她做事。”

吳昌逢想到自己見到的畫麵,不由驚呼道,“你這就把姐妹們全都賣了?!——哎喲!”

他立刻吃了一肘子,妻子不悅地道,“什麼賣了?”

吳昌逢不敢再說話了,不過仍很難認同妻子,隻能保持沉默,但妻子的改變依然讓他驚訝莫名——妻子一向是不太喜歡買活軍這裡的,而以他對妻子的了解,哪怕是死,她也不會屈服強權,實在是個‘強項令’,謝六姐究竟是做了什麼?難道真是給妻子喝了什麼香灰,迷惑了她的心智——

“不要亂想。”妻子仿佛看出了他心底的念頭,忽而又開口說,吳昌逢便隻能唯唯諾諾,妻子又歎了口氣,用手肘把自己撐著半靠了起來,幽幽地說,“三哥,你就沒有想過,買活軍如果有朝一日,打到吳江之後……咱們的日子該如何過?”

“咱們家裡的那些田畝,倒也有個幾頃,按買活軍這裡的規矩,是一定會被低價買走的。到時候,沒有了佃租,該怎麼過活呢?”

吳昌逢便樂觀地說道,“車到山前必有路——以我們家來說,你做老師,我做文書,無論如何也不比前幾年更差的。”

這幾年的光景,對於他們這些人家來說是很難的,因為田產連著幾年下降,家中的佃租往往不得不予以減免,便等於是隻出不進,吳昌逢帶著妻子去嘉興找機會投資鋪子,也是因此,隻是他實在也不善於投資,因此又虧損了不少。妻子輕歎了口氣,說道,“你啊,天生就這樣,樂嗬嗬沒心沒肺的……可你想,若換作是其餘的兄弟們呢?他們要讀書科舉,錢從哪裡來呢?”

“錢是隻能從佃租裡來的,咱們這些人家,不論多麼清貧也好,降生以來,便幾乎都沒想過外出去謀生——所謂的工作,最多不過是謀館做夫子,但收入的大頭依然是來自於田地,買活軍低價買了田地,隻有一筆小錢在手,一家分一分,各自還能剩多少?”

“原本旱澇保收,怎麼也有自己的一塊地,不至於餓死,現在呢?田地沒有了,考科舉的希望也沒有了,若不知營生,以後的日子還能和從前一樣嗎?”

吳昌逢心中,雖然沒有和妻子一樣如此透徹地考量這個問題,但也曾偶然浮光掠影地想過這件事,不過因為佃租實在逐年已在減少,他還是相當樂觀的,“這個,那便隻能順其自然了呀,那不然還能怎麼辦呢?”

“那是你脾氣好,脾氣不好的人,寧可吊死,都不會過這樣一文不名的生活,他們心中會多憎恨謝六姐,是你無法想得到的……但對當朝天子心懷怨望的人,又有幾個能有好下場呢?”

“那……六姐如此慈悲,總是會給條活路的吧!怎麼說,那可都是鄉賢啊,文人啊——可都是筆墨如刀的文人啊!”

妻子的語調卻忽然嚴厲了起來,“活路?打仗的時候,難道也會給敵軍一條活路嗎?三哥,六姐打的就是鄉賢。她又怎麼會懼怕筆墨如刀的所謂文人呢?這樣的地主,普天下有多少個?總不會比農戶更多,在她手下,連農戶都識字——她掌握的那些原本無產的,因她而有了恒業,有了恒心,有了一條活路的新文人,自會讓她成仙成佛!”

“三哥……我們這個階層,已被六姐完全放棄了!沒有前路了!沒有地,也考不了科舉,將來還能做什麼?你說這些日子以來,我能不憂愁嗎?哪怕便是要考吏目,也沒有政審分,要去做文員,拉不下臉,在六姐的新朝裡,我們能做什麼?便連安貧樂道的機會都沒有,倘若不招□□了,難道隻是坐著餓死麼?”

吳昌逢訥訥地說,“不會餓死的——我做文員呢!”

“那是你靈活,你能想著大姐夫他們去做文員麼?”

這確然是很難想象的,眼前鋪陳出的似乎是一條令人恐懼而無奈的未來圖景,買活軍取得天下之後,沒有了田地,不能科舉,也拉不下臉去做事——實在也沒有做事的能力……便是吳昌逢也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他禁不住說,“恐怕大姐夫他們會死國。”

“或許,也或許便會投了任何一個還能承認地主,不奪走田產的新朝廷。”妻子幽幽地說,“但……這都是沒有用的,理由你自己先已經說過了,謝六姐擁有舉世無雙的暴力……她早晚會征服天下,把她的統治蔓延到我們能走到的每一寸土地,死國了的那些,且不去說他們,但留下來的人,總要找個活路吧。”

到得那時候,還能做什麼,也就由不得他們了。吳昌逢便不期然也生出了兔死狐悲一般的惋惜來,儘管他自己是願意去做彆的工,但他還有那樣多的親友,都是很好的人,但卻仿佛要在將來墜入了無望和困頓中,他由不得也對買活軍生出了憤怒和怨懟,感到了妻子前段時間同樣的愁緒,他惡狠狠地說,“怎能如此!這不天下大亂了!良善之家,反而末路!還有天理嗎!”

“……難過也沒有辦法,”妻子沉默了一會,開口時卻顯得有些倔強,“理便是如此,事實也是如此,這個階層的男丁,已經被六姐放棄掉了,沒有統戰價值——就由得他們慢慢消亡去,她是這麼和我說的。”

“但女娘,卻還有一點機會……三哥,謝六姐需要女娘,男人裡讀書識字的並不少,在她這裡是不值錢的。女人中,原本學識就好的卻並不多,她要這些女娘來給她乾活,給她占住位置。”

“占住位置?占住什麼位置?”

“當然是占住言論咽喉,占住權勢關口的位置,等到真正完全忠於她的那一代女娘成長起來,再從這批人手裡接過權力……她更愛用女娘,三哥,你難道沒看出來嗎?男人有了學識,有了軍政大權,便難說會不會待價而沽,在幾個朝廷之間徘徊搖擺,看誰出的價格更高。”

“可女娘呢?女娘離開了買活軍,又該去哪裡找到這樣的大權?她為什麼不信用女娘,不栽培女娘?”妻子幾乎是難過地說,“三哥啊,這世道的天,真要變了,我們這樣的人家,其敗落幾乎已是注定,但昭齊和善兒她們還有屬於她們的機會……我們自己也就罷了,但又如何能耽誤她們的機會呢?”

“該怎麼辦呢,三哥?”

吳昌逢實在是回答不上來了,他的口唇翕動著,半晌方才吐出了一口沉沉的濁氣。

“既然都答應了,那就由你看著操辦吧!”他又一次含含糊糊地表達了自己的支持,“不管怎麼說,過來能量腳做幾雙矯正鞋,總是好事兒!”

妻子在家中,一向是很能夠做主的,現在她得到了丈夫的支持,便獲得了滿足,輕輕地應了一聲,又湊過來柔和地在吳昌逢額上吻了一下,仿佛是給予他的獎賞,隨後才回到自己的枕頭上去,吳昌逢的心情在彷徨與憂慮中也獲得了一絲安慰,他側過身,屈起手臂枕在頭下,有些好奇地問道,“今晚和六姐會談竟夜,什麼感覺?天威難測,戰戰兢兢?”

“那倒沒有,六姐其人很和氣,不過……暗自生畏,是有的。”

妻子仿佛是從心底吐出了一口涼氣,由衷地說,“其操弄人心的本事,不亞於仙術。見事之明,對人心之透徹,令人難以言喻……便是完全了解她的目的,也隻能墜入陽謀之中。”

“如何說來?”

“便以我而言,她見我是自詡道德之士,便以道德綁縛我,我能死節,卻怎忍見後輩被我耽誤?但倘若我是利益之徒,沽名釣譽之輩,料其也必有利誘,必有盛名相邀……”

吳昌逢也不由感慨起來,“威逼利誘,不過如此。隻如此,能得人,卻不能得人心,如此雄主,難道沒有想到這一點嗎?”

“誰說沒有想到呢?”妻子歎了口氣,“我也曾在會上詢問,知人知麵不知心,若是我陽奉陰違,暗地裡鼓吹舊學,又當如何。”

“你倒是不避諱,身在曹營心在漢,也公然就說給她聽了!”

“她早知道了……”

“那她是怎麼回答的?”吳昌逢也興致勃勃了起來。“你的稿子,自有終審?若有異心顯露,定當發覺?”

“不是。”

妻子的聲音變得更低沉了,她的語氣裡突然出現了深深的恐懼,仿佛驚魂未定一般,緩緩地敘說著,“她看了我一眼,笑了起來——那笑,實為胸有成竹,仿佛能洞照古今,她說——”

纖弱的聲音,便學著謝六姐那豪氣而又自信的腔調,讓吳昌逢麵前,仿佛也看到了謝六姐唇邊略帶嘲諷的微笑。

她說,“沈娘子,其實你依然也還是我的一個試驗,據我所知,權力是天下間最迷人的東西,我也想看看,如你這般的千古完女,真正接觸到權力之後——當你發覺自己每日的工作,能切切實實地影響到天下普羅眾生之後——”

“你的念頭,又會發生怎樣的變化呢?”

妻子的聲音顫抖了起來,她像是已畏懼起了那還未發生的變化,“我很期待,也很好奇……你,還會是從前的你嗎?”

吳昌逢忍不住探手過去,緊緊地握住了妻子的手,妻子的手在他掌中潮濕發熱,和他牢牢相扣,他們雖然躺在床上,但卻不約而同,都感到了一種暈眩,仿佛在激流之中,乘坐著小舟,身不由己地向前行去——這天下將發生極大的變化,而這對夫婦直到今夜才真正明白,他們也是變化中的一份子,他們也必須隨之變化。

傾巢之下,焉有完卵,這天下的每一分,每一寸,或遲或早,都將無可逃避地,進入到變化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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