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剛才得醬後自己不嘗,是這個緣故,小甘不由一笑,自己加了一勺進牡蠣湯裡,也是鮮得要命,十分惹味,便配著餅子大快朵頤起來,老廣那碗湯也沒有浪費,叫他原本在後屋備料的侄子拿進去喝了。
說話間,已有幾個客人走了進來,都問道,“可有交易廳門口的那個醬?”
老廣正好把醬碗遞給他們,不過小甘是等不得看反應了,交易大廳馬上要開市,他隻冷眼看那幾個客人喝得滿臉通紅,自己這裡吃完了抹嘴會賬,又教老廣道,“你今日便讓那些能吃辣的客人都加一勺,若是得閒,再記一記,有多少客人,原本是隻喝一盅湯的,加了這辣醬後還多喝了一碗——今晚上我再來問你,可好?”
老廣滿口稱是,又隻肯收燉肉餅的錢,“多謝甘相公教我做生意。”
小甘拍拍他肩膀,到底是丟了兩根當十的籌子在桌上,自己進去了交易所,熟朋友們多已到了,正圍著諸掌櫃,問他這辣醬什麼時候上板,一手是多少斤,底價又是多少。
諸掌櫃滿麵紅光,拱手笑道,“這個不急,不急,倒還想請諸位來參詳著,該如何定一手是好呢。”
小甘財大氣粗,當下便笑著喊道,“一手怎麼也要五百斤起吧!”
眾人頓時轟然,都搖頭道,“這個是隻有你們家做得的生意——依我說,五十斤便可以做一手了。”
“若不要陶瓶,可能再便宜一些?”
一時都是在講價的,又有人說道,“這可是六姐開示的配方?若是如此,一百斤一手也來得的。”
一說到六姐,眾人頓時都是肅然起來,還有些虔誠的人,便握著項鏈喃喃自語,仿佛祈禱——這是這幾個月來,交易大廳內十分常見的情景,這些海商,如今要有誰不虔誠信仰謝六姐,那是沒有人要和他來往的。
要說雲縣這裡,和彆處是大不相同的,新鮮的規矩多,忌諱也多,三不五時還有全新的熱鬨看,在這裡住得久了,實在是很能開闊見識,但對於海商們來說,那突然現身的大船,意義卻全然不是所有仙器能夠比擬的。
就小甘知道的,有許多海商在目睹了大船奇跡之後,便願意闔家搬遷到雲縣來,又將自己的海船貢獻一些給買活軍,分文不取。買活軍是否答應不說,雲縣這裡私下一直賣著的謝六姐長生牌位——還有雕刻著天妃名諱,論輪廓又很像是謝六姐的強壯少女小像——在那日之後,銷量也是陡增,甚至還有人到處地打聽買活軍的徽號旗幟,想要請一麵旗幟在自己船上,‘鎮風鎮浪’!
這些日子以來,新來的海商們急於打聽,而尚且逗留未走的海商,也是彼此不住地讚歎:不論生意賺頭多少,單單是見到了那艘前所未有的大船,雲縣便沒有白來!
這船,對一般的百姓來說,隻是熱鬨,是買活軍展露的又一次神跡,但對於走海的漢子們來說,卻仿佛是打開了一片全新的天地——原來世上還有這樣的船,全由鋼鐵打造,卻還能浮水不成,還能如此闊大,猶如在海上一片可以移動的陸地和國土……
誰不想要這樣的一艘大船呢?小甘也是想的,他隨虎爺登船看過,就更是魂牽夢縈了,也因他上過大艦,在交易所的人緣便是極佳,眾人都是不厭其煩,請小甘一遍又一遍地講述著登艦時的所見、所得,而小甘也樂於一再重複,他覺得自己在敘說時仿佛也進入了另一種不同的生活裡,在那樣的圖景中,小甘甚至可以在謀生之外,擁有一種奢侈的,叫做夢想的東西……
這是給他印象最深的一件事,除此以外,謝六姐就沒有讓人膜拜的地方嗎?也並非如此,買活軍這裡做生意的新規矩也是很多的,都十分地耐人尋味,便譬如說這個新開設的交易所,還有‘支票’製度,都是彆處所辦不到,而又極其方便貿易的。虎爺走了之後,小甘在這裡多待了一個多月,每日他都用拚音把自己的心得整理下來。無形間,腦子仿佛更加靈活了,學會的字也多了起來。
有一條思路,便是他逐漸琢磨得出,小甘覺得買活軍這裡的生意,無形間分成了兩種,一些海商賺的是運貨的錢,他們追求的是更快的運貨,多運幾個班次,便穩定能賺幾個班次的錢,而一些在地的商戶便賺的是投機的錢,這種錢賭性大,需要很厚的本錢,有虧有賺,也更加刺激。這兩種生意也說不上哪種更好,得失要從大處去看,賺運貨錢的海商,無論如何都有船,最多是賠個路費,要說本錢,折不了多少,而賺投機錢的本地商戶,虧了那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不論如何,隻要是好好做生意的人,在買活軍這裡都是能找到生意做的,無須去宴請本地的大族——本地沒有大族,也無須去依附本地的大官——本地的官員和海商們都沒有太多的交往,更不說收禮了,他們是很怕被人舉報的。雖然要交貿易稅,而且很難逃,但少了打點的開銷,落在手裡的份兒還比從前要多呢。
至於說商標、專利……這些東西也讓他們覺得很新鮮,譬如小甘,在交易所經人介紹,認識了一個姓霍的小子,便借由他的指點,分彆申請了‘雞籠島十八芝’、‘十八芝貿易’等商標,這些商標並不牽涉到具體的貨物,隻是由十八芝的船隊販來的貨物,便可以打上這個商標,在報紙上廣告求售。申請商標的費用,不過是二三十兩銀子,但按霍大郎所說的,可以讓其餘的商家,見到字樣便先信任貨物,打開銷路,營造‘品牌價值’,那好處可就遠遠不止這些了。
在買活軍這裡,便是已經來了不少時候,延請一個本地通作為顧問,其實也是有必要的。剛來的那些海商自更不必說了,都要有人耳提麵命,才能改掉習以為常的一些壞毛病——其實在買活軍以外的地方,這些都不能叫做毛病。譬如說喝葷酒,這叫照顧本地生意,又譬如說聚賭玩錢,這也是海商們和本地大戶交際的好手段。
雲縣這裡,彆說葷酒,連酒都不多,謝六姐不喜百姓飲酒,酒後鬨事的都受重罰,很多餐館是不供酒的,本地賣高度酒,但要喝得等出海後,喝死了都沒人管你。這種不飲酒的習慣在百姓中形成了一種氛圍,無形間人們都自覺遵守,這是讓很多海商心頭癢癢,總覺得不足的。至於說賭錢——再彆提了,這裡三不五時地抓賭,按百姓們的笑談,都成了更士‘刷分’的手段了,而且更士們不管船上飲酒,但管船上賭錢,一俟發覺,甚至可以沒收支票,你在買活軍銀行裡的錢就彆想取出來了。
爛賭鬼不是沒有,但那多是水手,海商還是有自製力的,為了討謝六姐的歡喜,攢一兩個政審分,他們許多都約束水手,不許滋事,在港期間要去好好上課……這樣也是有分加的,至於他們自己,每日交易所回來,高薪請的老師為他們補課完了,一天也有一兩個時辰無所事事,這時候做什麼呢?文雅的人,或是手談,或是去聽書看戲,那不文雅的便免不得回自己的船上去,暗地裡尋些樂子了。
若是在彆處,或是在以前,這些暗地裡的樂子,便是唯一能夠取樂的途徑——一個海商,一個水手,靠港以後,除了做買賣,能找的樂子無非就這麼幾件事,這種生活是沒有選擇的,甚至於小甘也根本沒有想過自己還有選擇的可能。但他在買活軍這裡住了兩個多月三個月以後,小甘便慢慢地發覺,他的選擇,隨著識字的增多,逐漸地擴大了,他的世界,也因此一下陡然間從身邊的狹小船艙,一下擴散到了所有的書籍中。
隻要買活軍出版的所有書籍裡,還有一本是他還沒看過的,那麼這世界,他便還算是有地方沒有探索得完全。他仿佛見到了一個全新世界中,全新的自己,雖然這景象還十分的虛幻,但小甘覺得,隻要雞籠島歸順了買活軍,那麼……那麼便還是很有可能成真的:他,小甘,除了成為雞籠島的一個小首領,一個風裡來雨裡去,大字不識一個,隻知道打打殺殺,隻知道船上那點事兒的船主,變成一個知道世界奧秘,知道了文字的秘密,能夠乘著大船,高昂起頭航行在華夏海上,趾高氣昂地和荷蘭人打交道的大人物……
“不論如何,先給我五十斤吧!”
他一下收回了思緒,急迫地對諸掌櫃說著,“我們家有船要回雞籠島去,今天就發船了,現在取貨送去,還來得及!”
雞籠島和雲縣之間的航路,幾乎是永遠有船在的,連虎爺的十艘船被俘虜,都沒耽誤了兩家做生意。但虎爺回家已經一個多月了,按理早到了,現在卻依舊寂然無聲,沒有給小甘帶一句話,小甘便知道,虎爺和大哥的交談並不很順利——這也是難免的,這樣的大事,十八芝好漢之間,怎能不好好斟酌呢?
希望這些辣醬能稍微起到一點助力,哪怕是讓大哥嘗過了美味,起了一點興致,願意往雲縣來走一遭,那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