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勒石為記(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9120 字 5個月前

是否招安, 被誰招安,到底是自由自在,繼續過著在海上縱橫快意的逍遙日子,還是擇選明主, 重新回到官製之內, 做個有身份的體麵人。這一點哪怕是在十八芝內部都是眾說紛紜,難以統一, 這幫海賊, 要說是烏合之眾或許過於小視, 但也絕對不能算得上是戮力同心的正規勢力。現如今唯一的共識, 隻怕就是買活軍是絕對打不了的,沒有誰願意去做投石問路的石頭,以卵擊石的那枚小鵪鶉蛋兒。

但要說徹底歸順, 非但鄭天龍,大多數人也都下不了這個決心, 其中以今晚不在此地的李魁芝的想法是最為坦然的, 陸大紅和他談心時,他便幾次半開玩笑般地說道, “不行就回琉球去, 小島那麼多, 未必沒個碼頭給我們停靠?”

人心是要拿捏,但卻不能死死地攥在手心……這幫海賊, 固然要比私鹽販子們更大膽,更聰明, 更見多識廣, 但其實基本的邏輯是不變的。陸大紅環視廳內, 將眾人的表情都儘收眼底——除了對人生另有憧憬的鄭地虎外, 眾人的臉色都隱隱有些激動。列土封疆,封建異域……這原本是他們夢裡都難想的好事兒了。

自然了,若是換了個未曾通曉俗務,對政治一竅不通的小年輕,譬如剛開始上掃盲班的於小月、金逢春在此,她們或許便要問了,這不就是畫餅充饑麼?眼下買活軍要拿走的是十八芝手裡幾乎所有的大權——占去雞籠島還不是最大的改變,最大的改變是要收編他們旗下的船隊,把多年來的老水手都抓走去上掃盲班。

這些船主們都不傻,就算原本沒意識到上課帶來的改變,隻看這段時間平湖灣的變化,也該明白,水手們去的時候是他們手拿把攥的小弟,回來的時候還能有多少是他們的人,可就不好說了。光憑著一句空蕩蕩的許諾,便能哄得他們喜上眉梢?這怕不是瘋子做戲給傻子看,各哄各高興呢!

這話其實也並非沒有道理,所以要搭起這出戲的台子,首先就需要絕對的暴力優勢,才能把演員都逼上台。其次,這個計劃必須能搔到眾人的癢處,要讓他們在‘難道除此以外無路可走’的悲憤之外,燃起一絲對未來的憧憬與希望,可以忍受眼下的委屈。第三,這個計劃也必須詳儘,必須有說服力,不能是空口,要讓他們在現有的體係下便能看到希望。

“陸將軍。”已經公然有大半個身子在買活軍這裡的鄭地虎,便開口捧哏了。“你對東瀛大勢,或許還有所不知,九州島的大名們,和南蠻商人——也就是西洋人,頻繁來往,實力已非從前那般暗弱,可說是相當的富饒。而且由於移鼠教的聯絡,背地裡都有西洋人的船隻作為靠山,老實說,我們的船,航速、逆風航行能力、火力,都是略不如他們的。所以我們在海上,除非占據了數量上絕對的優勢,否則並不怎麼願意和西洋人打——”

“也不怕漲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便說這九州吧,真有一日要被外人謀取去了,我以為那也是西洋人得手的可能性居多。我憑借我們十八芝現有的力量,又該如何與西洋人去爭鬥呢?”

眾人的神色都有些不好看,但沒有人反駁鄭地虎,因為這確然是實話,十八芝唯獨的優勢便是船多、人多,說到火器,不如西洋人,也不如買活軍。

“這話就好笑了。”陸大紅哈哈一笑,“現在不如,但納入買活軍之後,難道還不如嗎?我們的紅衣小炮,你虎爺是親自領教過的,固然說六姐的大船,眼下無法輕易動用,但難道咱們的船加了紅衣小炮之後,便不能和西洋人的風帆炮艦一戰嗎?”

若說火力,現在的南海的確以紅衣小炮為第一,眾人的精神不由一振,現在開始,他們看待事物的方式改變了——之前,如鄭天龍等人,他們覺得紅衣小炮、大羅天星盤什麼的,在招安之後便和他們無關了,船都給了謝六姐,也是為謝六姐辦事去,大家當差拿餉銀罷了,縱橫四海聽起來固然威風,但不值當拿命去拚。

可現在,這幾樣技術,便仿佛成為了一碗美味的補藥,他們幾乎都可以看到自己開著被紅衣小炮武裝過的炮艦,在大羅天星盤的幫助下,乍然出現在西洋人的艦隊之後,將它們通通擊沉,從此後所有西洋商船都隻能在壕鏡……不,甚至是呂宋卸貨,讓東海、南海、北海,都成為華人船隻的禁海!甚至於更甚一步,邊打邊搶,搶到他們老家去做生意!

“但西洋人的帆……”李國芝不由就說道,他的身子挺得很直,幾乎要站起來了。“他們的操帆確然是好的,逆風速度我們比不上。”

“那是因為他們設了三角帆。”陸大紅還是那不以為然的語氣,“這一點,我要說一下的,咱們起家得匆忙,開始多隻能啟用已有的船隻,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如今在雞籠島落戶已經幾年了,船廠都開起來了,而且還開得很好,為什麼到現在沒有個匠造司呢?”

“匠造司、創新賞金,這些東西要設置起來,工匠才有動力去改進舊的船樣,譬如說荷蘭人操帆技術好,常能找到風,這是因為他們的帆設得好,設了頂桅帆,還有後上帆、後頂帆,這些三角帆很好借風力。那麼我們就要設法去仿製,在這方麵要舍得投錢,哪怕有一兩艘船因此被造壞了,也要不斷地嘗試下去。”

“甚至還有一些現在還在設想中的技術,譬如說輪式舵,這都不是一兩艘船能試驗出來的,但倘若一旦投入使用,都能極大地提升戰力。在研發上一定要舍得投錢,十八芝是沒有錢嗎?不是的,是沒有這個意識,你們不舍得投錢,怎麼可能打得過荷蘭人呢?”

無形間,她已經用上了有些數落、埋怨的語氣,仿佛不再是平等的使者,而成為了十八芝的上位者。但這些桀驁不馴的海盜,卻沒有一人對於她的威福發出異議,而是都豎起耳朵,舍不得錯過一個字,“輪式舵?”

“三角帆原是用來借斜麵風力的?”

海盜對船的迷戀,甚至勝過對金銀財寶的迷戀,有了船,錢總會來的,但有錢卻未必能買得到船,這些海盜不說個個都是上好的造船匠,但對於船身結構卻都是了如指掌,他們中很多人不是沒有動過仿製西洋戰艦的念頭,隻是造船耗費極大,尤其是實驗性地仿製新船,這根本不是一家海盜,甚至不是一地的水師能負擔得起的,必須要有一方穩定的勢力,長期不斷,五年十年地往裡投資,才能見到一點成果。

如海盜這般,地盤、人員都變動不定,造船便必須要它上手就能用的勢力,有這個念頭,卻沒這個能力。如今一聽到買活軍打算大量投入試造新艦,頓時個個精神,就連鄭天龍都追問道,“輪式舵是什麼意思?難道真能如仙船上一般,一個小小的輪子,便可轉動如此大船的方向?!”

不錯,此時□□舵還是不存於世間的東西,因此不論鄭地虎還是鄭天龍,對那矗立在駕駛艙內,其地位一看便知道是船舵的圓盤,都是念念不忘、激動不已,隻要他們的直覺還沒有出錯,那就一定是舵,非如此不能解釋為何駕駛艙如此高企:掌舵的人是一定要能看清方向的,必須建得這麼高,才不會被甲板上壘起的箱子阻礙視線。而舵手所能晃動的東西,不就是舵了嗎?!

一個圓盤狀可以轉動的舵!這東西對老海狼的啟發性,或許就如同一個老織工看到橫放的紡紗機一樣,會有一種痛悔的激動:這麼簡單的變化,為何此前就沒有人能想到?

圓盤的舵,該怎麼掌握船尾的舵葉呢?這是他們最為好奇的一點,而且因為舵如此的小,船又是如此的大,這就更讓人費解了。此時通行的舵,都是由杆操縱的——一根長杆,一般設在船尾,所以舵手的眼力要好,要能透過一艘船辨明前頭的方向,如果遇到風浪,得要三五個精壯有力的漢子來推杆轉向,即便如此,也可以明確地感受到,浪越大,舵杆越是難推,在船上很容易就能悟出‘順水推舟’、‘聽天由命’的成語,這基本就是此時航海的寫照。

考慮到仙船是如此的長大,舵盤顯然必須設在船頭,否則船尾是很難看明白方向的,極目眺望見到的隻能是自家的甲板。這裡頭一定有非常玄妙的道理,使得這麼一個大冰盤一樣的東西,居然能把人力傳遞到船尾的舵葉上去。鄭天龍覺得這和播放仙畫的仙器,它所運行的道理或許會有一定的聯係,陸大紅也告訴他們,“輪式舵是用齒輪來傳動的,必須要相當高精度的製造工藝,才能造出吻合的齒輪。不過用輪式舵的船轉向要靈活得多了——這些等你們上學以後,專門學校都會教的,你們的老師應該是徐子先和李我存。”

這兩位大人因為曾經鼓吹引入紅衣大炮的關係,在海賊之間也是有些名氣的。施大芝震驚地說,“我們還要上學嗎——掃盲班畢業以後,還要上專門學校?!”

“那是當然的嘍!”陸大紅理所當然地說,“如果不上專門學校,你知道該怎麼開新的船嗎?又有誰來給你造新的船呢?如果不懂得算學,你知道怎麼算角度放炮嗎?要提高武力,那便隻能是新的船,新的水手,你什麼都不懂,憑什麼做他們的船長呢?”

施大芝和李國芝頓時都不說話了,鄭天龍默然了一會,試探性地問,“除了航海的專門學校之外,做生意是不是也……”

“要在買活軍的港口做生意,雖然還沒學校,但要知道的規矩,要學的東西,也不比專門學校裡教的少多少了。”陸大紅回答,“當然,還要學習如何去治理一個地方,否則,九州島就算打下來了,又該如何管理呢?治理民眾、鼓勵生產……這些東西,你真的精通嗎?”

隨著她的敘述,在遠處那虛無縹緲的‘封建九州’的圖景之前,出現了一條實實在在的,布滿了門檻的道路,每一道門檻似乎都意味著海賊們討厭的事,學習,但話又說回來了,這些煩人的學習似乎也證明了買活軍的誠意,買活軍必然是真正考慮過放十八芝出去封建九州的,否則很難安排得如此細致周到,就是因為在願景以前還有這樣多惱人的荊棘路,才仿佛證實了這幅圖景的真實。

“我們現在聯合在一起,還隻有小半個福建道,治下的人口,雞籠島不過數千人,買活軍那裡,十幾二十萬。想要封建九州,先要明白九州島上有多少百姓——倘若是數百萬,那麼,便隻有等買活軍占據了半壁江山,至少有了萬萬人口,才能支持你們出兵。在此期間,我們要先全取福建,搬遷百姓到雞籠島來——高產稻在雞籠島的產量會更高的,這裡氣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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