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料足夠——有牛呢!”要不說牛一身是寶?莊家一枝花,全靠糞當家,但單靠人是不夠的,牛是造糞大戶,而且也是堆肥的好料材,泉村這裡去年買的牛多,今年肥料也寬綽,才能規劃了土豆、玉米套種,不然就隻能種土豆,肥力是不夠種玉米的。“玉米長得可好了,金主任您剛才來可看見了?蹭蹭地往上冒個子。”
“是瞧見了,”金主任滿意地點點頭,又讓技術員和他們多交流種地的疑難,阿霞迫不及待地擠了過去,一旁還有幾個托大的漢子,並不急著過去排隊,而是在一旁問金主任,“主任,前日我聽劉家村的人說,報紙上講,要去出兵收服泉州了,可是真的?”
“你們的報紙還沒送到嗎?是有這麼一回事,這會兒可能都出港口了。”
“已經走了?”問話的朱二爹詫異地抬高了嗓門,“那什麼時候來征軍糧呢?金主任,俺們這裡要征多少軍糧啊?”
這裡說的征軍糧,並不是一年的夏秋兩季正稅,而是朝廷的軍隊在出動以前,必然會派人來談的一個數字,要從村民自己的口糧裡省出來給他們——如果附近村子的數字都不能讓軍爺們滿意,那他們在出兵以前就會自己來搶,在剿匪以前,先把周圍的村子燒殺擄掠一遍。所以對天下百姓來說,妄動刀兵都是一件很不吉利的事情——不管是出於什麼目的,反正在戰爭勝利以前,他們就要承受戰爭帶來的代價,而倘若戰爭失敗了,那麼潰兵歸營時這樣的代價還要再付一次。
金主任知道朱二爹的意思,她笑著說,“不征軍糧啊,朱二叔,我們這裡軍糧管夠的,買活軍什麼時候搶過咱們老百姓呢?”
一聽說出兵,身邊的人的確緊張了起來,都開始思考村子裡應該上繳的數字,但金主任這麼一說,人們反而感覺很過意不去了,紛紛地說著,“這怎麼能行呢!”
“我們多少也出一點——是情願的,怎麼能一點不出呢?”
“這稅本就少了,官府還出兵,哪來的錢啊!我們都出一點吧。這都是為了長遠——如果官府支持不下去了,難道我們還要回到從前的老日子裡嗎?”
“那可不行!那幫老吏目還不得把咱們骨頭縫都榨出油來了。”
剛才還對謝六姐爭奪龍氣這樣的迷信故事津津樂道的漢子們,忽然間又很懂得事理了,圍著金主任紛紛地說了起來,而這個道理是很能被大家認可的,那就是在買活軍治下,雖然也有很多亂七八糟的規矩,但他們是可以吃得飽飯、存得下糧的,那麼買活軍就要比外頭的官府好得多得多了。他們願意為了支持這樣的官府而獻上自己家的一部分存糧。
“真不用!”金主任沒有辦法,隻能抬高了語調,她有些啼笑皆非地說,“你們覺得交得少了,那是因為沒了地租,官府得的是一點不少,我們買活軍缺什麼不缺錢,不缺糧食,你們啊,把心放肚子裡,好好的養牛、種地,比什麼都強。你們的牛生了小牛,你們上交的糧食,那都是有大用的!”
“有什麼大用?”人們便不由得好奇了起來,“這土豆收成了,馬上就要運到前線去做軍糧?”
“不是,是我們收服了雞籠島,雞籠島上的地那可是好得很,若有牛,兩三年就是好地,你們的小牛可以賣去雞籠島——至於上繳的糧食,可以接濟泉州那裡的災民,泉州那裡今年一滴雨沒有下,這土豆的吃口雖然沒有米飯好,但災民們有得吃就不錯了,還管那麼多呢?”
一聽說土豆原來還有這個用處,大家的興頭倒是都起來了,並且對從未去過的泉州有了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糧食是本來就要交的,但得知自己上交的糧食原來是去賑濟了泉州的災民,大家就覺得這糧食交得也很樂意,而且對泉州的老鄉有了一種關切,仿佛彼此間產生了什麼聯係。
“哦!可惜了!早知道如此,其實應該冬天打泉州,打下來之後,立刻改種土豆,倒也不至於顆粒無收。”
“真不收軍糧嗎?我們願意捐獻一些。”還有人糾纏著金主任獻媚,“獻軍糧可加政審分不能?”
“真不收。”金主任反複地回答著,“看顧好你們的牛,多配種,多生小牛,倒是或許能加分的,泉州那些災民都要被接到雞籠島去種地,他們很需要牛。”
很快,午後這段最熱的時間也過了,大家趕忙去河邊輪班車水,灌溉僅存的一些稻田,又還要擔水去澆玉米,土豆倒是快收成了,每畝的用水量不算太大,人工可以顧得過來。金主任在田間走來走去,時不時撩開玉米葉觀察玉米的長勢,她帶來的技術員也非常上心,滿田裡躥來躥去,若是看到了什麼不合意的地方,那是要把人叫過來數落的。
按災年來說,今年根本就不算是辛苦的,往年若旱,那是真的內外交煎,嘴角一連串的大燎泡,每天沒日沒夜地隻是盤算著莊稼要用的那些水,今年麼,下午把田澆一澆,到向晚時分也就回家了,家裡飯已經做好了,大兒媳婦挺著大肚子,端了三碗稠稠的粥進來,老婆子跟在後頭,端了一盤切開的鹹鴨蛋,一盤炒雪裡紅,又洗了三根黃瓜,一人一根,大家坐下來吃飯——朱家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忙過了春耕就都進吳興縣去找活做了,要到收土豆的時候才回來。大兒媳婦這是快生了,便索性在家養胎。
“算著也該給他們寫信了。”
三個年輕人安頓下來之後,便給家裡寫信說明了地址,而且村裡也會統計一下出去做活的人都在什麼單位,這樣安排收成時可以統一捎雞毛快信,這筆錢由村裡出,算來再過個十天半個月,土豆就能收成了,也是可以寫信了。
席間,家裡人便商量著收成後對於土豆的安排,大兒媳婦說,“報紙上有幾期介紹了怎麼曬土豆乾,磨土豆粉——能做粉條,還能做許多彆的吃的,隻是這東西吃了燒心,今年的稻穀不要賣了,得搭配著吃。”
“隻說了紅薯燒心,土豆也燒心嗎?怪道也隻是災年吃。”
“也是聽人這麼一說的。”實際上,買活軍治下的百姓從未將土豆完全當做主食來吃,因此對於其中的一些講究也並不清楚。
“家裡還存了多少麥子,多少穀子?”朱二爹問。
“麥子都磨成粉了,大概還有個四五百斤的,穀子還存了四千斤在那裡,本來去年想等今年新穀下來了賣去一些的,誰知道今年不種稻了,說來也是。”老伴哎了一聲,“我們糧倉都滿了,這土豆能收多少斤,還有玉米呢,該怎麼放呢?”
“土豆要不都賣了算了,留個幾百斤自己吃。玉米該怎麼做還得看報紙,我們是不知道的。”
大兒媳婦是去年嫁進來的——看中的就是泉村女娘也分田,她娘家遠,本來不讚成她遠嫁,但大兒媳婦性格很潑辣,和兒子在城裡做工時相識,便很快結婚了,沒要太多彩禮,也沒有嫁妝,簽的是很平等的婚書,在朱家吃的喝的一點不少占,很能抬起頭做人,她說話是很大聲的,“所以說,報紙還是自己定的好,有合適的文章立刻便能做成剪報……”
朱二爹不做聲,三口兩口扒完了碗裡的粥,把自己的鹹蛋黃挑出來放回盤子裡,鹹蛋白放進粥裡配,由老伴把鹹蛋黃夾給兒媳婦,起身道,“我去糧倉看看。”
糧倉裡果然塞得滿滿當當——除了半埋在底下,用稻草紮泥封口的十來個大陶甕,還見縫插針地在上頭擺了幾個大木桶,這裡頭裝的都是穀子,至於麵粉,這東西精貴,專門用袋子裝好了,塞在‘貓氣死’裡,吊在半空中,可謂是天上地下都擺滿了糧食——沒有辦法,朱二爹當時造房子的時候,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自己有一日能儲藏這麼多糧食。
買活軍來的這幾年,頭一年還罷了,雖然減免了租子,自己得的多了,但還是賣了很多穀子買家什,自從有了進城做工這個事情,那就又不一樣了,農戶們都很傾向於用籌子,存穀子——這些年來饑饉的記憶,讓儲存糧食成為了所有人的本能,而若是要往外支取,哪怕是賣錢去,心裡也是很舍不得的。
幾隻貓都在稻草窩上打盹,見到他來了,都咪咪地叫著來獻媚,朱二爹用腳撩了下它們的下巴,沉吟片刻,下了些狠心,拿過鉤子來,推了推貓氣死,從陶甕搖擺的幅度和手感,找到儲糧最多的幾個陶甕,用鐵撐子放下來,來回扛了幾趟,扛了兩百多斤的麵粉撂到了庫房外麵。
老伴和兒媳婦聽到動靜,出來看時都很吃驚,“怎麼了,可是有人來借糧?”
“不是。”朱二爹說,“有彆的用處,我推車去。”
老伴便讓兒媳婦收拾碗筷,幫著他推上獨輪小車,“去哪兒?”
“去村口老鐘家做光餅。”
老鐘家這幾年自己打了一個爐子,重拾手藝開始貼光餅,尤其是每年農閒時很受到外出務工人群的歡迎,若自己出麵,老鐘家隻收些餅子做工錢,這樣趕路時心裡便不慌了。他們家也正吃飯,看到朱二爹來了有些詫異,“怎麼這時候來貼光餅?”
朱二爹便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了,“……雖然不征軍糧,但我想著,往日裡,那些王八般的兵要出去打仗,我們還餓著肚子從自己的口糧裡摳些出去,給他們吃。”
“買活軍沒來以前,可想得到天下有這麼和氣的軍爺?可想得到縣裡的吏目除了每年催糧催科,發民夫服役,還時時地到村裡來教人種田?”
“可有夫子進村來教啊裡讀書認字?”
“這次去泉州,也不是去殺人,去做什麼的——泉州那裡受災啦!今年的夏糧秋糧怎麼交呢?還沒有打下來呢,官府便安排好了他們的口糧,他們的牛……”
朱家雖不說多麼寬裕,朱二爹也並不是買活軍來了以後,扶搖直上的人家,他們家本就是農民,現在也依舊是農民,不過托買活軍的福娶了個媳婦,但他還是說道,“如今官府雖連糧也不收了,但這也是該出的。我做得了光餅,送到縣裡托郵局寄往泉州去,我也為軍爺儘我一份心力。我夜裡便睡得著覺了。”
老伴便沒有反對了,也點頭喃喃地說,“該的,該的”,鐘老大也站起來說,“應該的,那這餅子我不收工錢,我們一起揉麵。”
朱二爹怎好讓他白做?正要說話時,外頭傳來聲音,“鐘叔可在家?”
大門一響,吱呀一聲,阿霞肩上搭著一袋麵粉走了進來,額前的小肉瘤隨步伐亂顫,“我來托你打些光餅——”
她看到朱二爹,訝異地止住了話頭,又往旁一讓,對身後說道,“今夜肯定做不完了——我前頭還有人那!”
朱二爹探頭一看——中午在樹蔭底下說話的那幾家人,倒來了一半,鐘家的小院裡,擠擠挨挨,連人帶麵粉,都快塞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