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從政權、國家、文明的角度來談論軍對泉州之出兵的正義性(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8619 字 5個月前

“張記者、張記者——張宗子!宗子!”

朝陽初升, 就連早市的攤點都還沒有太多客人光顧,《買活周報》在雲縣的記者小何便心急火燎地來拍門了,“宗子哥!算我求你了!快點!來稿件了!彆睡了!”

張宗子的院門兒遲遲沒開, 倒是驚動了鄰居, 隻聽得門扉響動,有人隔了院牆喊了起來,“他天沒亮就出門, 該是去海邊了!”

“嗐!這個宗子!”小何急得一拍大腿,高喊了聲‘謝’,便衝到巷口有一戶人家麵前, 拍門高聲喊,“沈編輯、沈編輯,快起來,泉州的急報——這一期頭版要改!”

和那個不著調的張宗子不一樣, 沈編輯是一家人住在這裡, 開門一向是很快的,沈編輯的先生很快就拉開門, 揉著眼睛說了一句,“已經起了——小何進來喝茶?”

在他身後, 穿著長袖圓領衫和長褲的沈編輯已經把短發梳得整整齊齊, 又戴了銀頭箍, 正拿著牙杯疾步往水缸走去,小何著急地說, “不喝了, 我要去海邊找張記者, 稿子我放沈編輯辦公桌上了, 辦公室見, 誰先到誰第一校!”

不等沈編輯一家回複,拔腿就跑遠了,吳先生在後頭叫都叫不住,隻好歎氣走回來,“你先去辦公室吧,一會我把早飯給你送去。”

“嗯。”沈曼君已是換了涼鞋——穿布鞋本是她這樣的女娘最後的堅持,但很快,天熱了之後,沈曼君就知道厲害了,做編輯不比做老師,經常要到處去采風,有時候還要去許縣對稿子、排版,是個奔波的活計,沈曼君也是人,她的鞋也會有味兒,尤其是若去了鄉下,或者是下了雨,布鞋實在是太難善後料理,沈曼君實在是沒有多餘的體力了。

還不如便宜的麻鞋,透氣、吸汗,也不比穿襪子,不悶味兒,若是踩臟了,那直接就在水裡一起洗洗蕩蕩,一會兒就晾乾了,若實在洗不乾淨了,有味道了,就丟了也不心疼,而且麻鞋可以直接把矯正鞋墊縫在上頭,不必太講究做工,要更方便得多,於是沈編輯現在雖然還堅持穿著長袖衣裳,但已經悄然穿起涼鞋了。

“放心吧,應該不是戰事生變,若是,短波電台早就來消息了。”

進屋去摸了摸兒子的臉蛋,沈曼君背起隨身的布包,隻說了一句話便走了,他們的新宿舍距離編輯部很近,幾個員工都有鑰匙,沈曼君到了編輯部,連口水都顧不得喝,便先取來了辦公桌上那疊還帶了水汽的文章,拿起炭筆,開始一邊抄錄一邊校對——六姐的文章一般都是鉛字打出來的,不太會有筆跡難以辨認的問題,但凡是要發表出去的文章,都必須經過三審三校,這是謝六姐親自定下來的報紙規矩,而且每審每校都要有編輯簽字,若是出了紕漏,那是要追責的。

因此,儘管沈曼君無權改易頭版文章的內容,但她還是要謄抄一遍,並且修改錯彆字、語法錯誤,儘量糾正其中的用典問題,這也是六姐文章中常見的毛病,有許多字詞,六姐使用時的含義明顯和此時通行的含義是不一樣的,譬如‘社會’這個詞,是謝六姐常用的,每一次沈曼君都要標注,這裡的社會,是人與事物的集合,猶如本地‘官民’、‘士林’、‘百業’一般,並非是一般人理解中‘白蓮教’、‘羅祖教’、‘香會’、‘吳江詩社’等組織的合稱。

這樣的事情,需要對此時的天下文情有相當的了解,非進士、舉人不可為,買活軍這裡的文化人說起來也有一些,但從事報刊編輯的,隻有沈曼君和張宗子,因此他們經常便是謝六姐文章的三個校對之一,沈曼君先從標題起就皺了一下眉,‘從政權、國家、文明的角度來談論買活軍對泉州之出兵的正義性暨今後天下正統歸屬’。

“為何標題又起這麼長……”

按照入職培訓,沈曼君對於標題也是不能更改的,隻能改錯字和標注生詞,但她還是忍不住從職務的角度發表了自己的見解,“報紙和詩文不同,文章標題應該簡明扼要才好……”這是她這一個多月以來,擔任編輯,修改稿件時自然而然萌發出的喜好。

隨後,她開始標記生詞,第一個生詞是政權,第二個是文明,第三個則是正義性——在沈曼君來看,這三個詞都是有問題的,所謂政權,以她的記憶,典出《漢書》中杜周傳‘或夷狄侵中國,或政權在臣下’一句,這裡的政權,做統政之權解,但謝六姐的標題,則無疑是將政權作為了一個名詞,是為國家之上,或者之下,由於她還不懂文明的意思,所以不知道這個列舉是從大到小,還是從小到大,總而言之,形容的是一種勢力的統稱。

至於國家,萬幸這個詞是懂得的,而文明這個詞便又令人迷糊了,按沈曼君自學的高級班語文教材來說,文明典出‘見龍在田,天下文明’,是形容詞,意為君主高尚的道德(文),猶如旭日光芒(明),令天下景從,道德大盛,這樣的狀態被稱為‘文明’。而謝六姐明顯又是把這個詞當做名詞來用了——說起來,名詞、形容詞和動詞的說法,也是語文教材中提到的,沈曼君此前從未對詞句做過這樣的分類,她倒覺得這是買活軍教材中非常有意思的東西。

至於正義性,這個詞也是有疑慮的,但可以猜測到原本的意思,謝六姐寫東西喜歡用某某性,如進步性、軟弱性等,正義在此處的意思並不做《五經正義》中正義兩字之解,顯然是形容為道路的正確與公正。沈曼君為標題就做了大概一百多字的標注,這才繼續往下看去。

【自《勒石合約》簽署,並決意發兵泉州,襄助夏種之後,許多有識之士紛紛垂詢設問,認為買活軍將徹底悖逆朝廷,並有不少人認為投效買活軍,與投效建賊一般,均為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在此就以下幾個角度答眾問,並對戰爭的正義性做出定義。】

這一段沒有太多需要標注的地方,也沒有錯字,雖然沈曼君很懷疑是否有人敢於質詢謝六姐,而且她也覺得這個設問一點錯沒有,買活軍和建賊,且不說彆的,就性質來說能有什麼區彆?的確都為亂治之徒,但她還是往下看去。

【首先來介紹政權的概念,政權可以等同為朝代,如此時我們常常用敏國來稱呼如今的朝廷,百姓們也這樣自稱,但這是一種不準確的說法,實際上,我們應當稱呼朝廷為華夏國敏朝,對外也自稱為敏朝百姓,敏朝,是此時依舊掌握了絕大多數國土的政權,在它之上,還有更大的概念,是為國家。】

【從始皇帝統一六國至今,已有數千年過去,秦、漢、三國、東西晉、五胡十六國、糖、鬆、圓、敏,這些都是曾統治了我們身下這片廣袤國土的政權,一個百姓可以是很多朝代的人,如馮道曆經四朝、朝秦暮楚,但他始終屬於華夏國,政權總有覆滅的時候,但國家不會因政權的更替而發生改變,這是百姓上下所有不可不承認的前提,不論是敏人,還是我買活軍的活死人,又或者是闖賊、西賊,均為華夏人,華夏人可以反對此時占據統治地位的政權,譬如闖賊、西賊,也不失去其國民的身份。因此,買活軍此刻雖然攻伐泉州,但我們與西洋人,與建賊,與倭寇又有極大的不同,我們始終還是國人的政權,隻是現在暫不占統治地位,這一點是所有人都需要牢記的,投效買活軍會招來敏朝的反感,但這不是叛國,叛國無疑是比叛朝更高一層的罪名。】

【那麼,用什麼來定義叛國呢?在此時此刻,投效建賊,甘做包衣走狗的人,應當是可以視為叛國的,這就又牽涉到了更上一層的概念,那便是文明。為何在鬆朝時,勾結蒙古人被視為叛國,但之後圓朝又可當做是華夏國的統治政權來看待呢?這並非是因為圓朝一統天下之後,強行竊據了道統,於是後人不得不捏著鼻子認下,而是因為圓依舊開科舉,說官話,依舊遵用漢法,使用華夏製的政體,設中書省,設六部衙門……換句話說,圓征服了華夏國之後,依舊采用了華夏國的文明,那麼這便帶來了身份上的轉變。】

【從曆史上國人的處理可見,決定國民身份的,並非是出生時所在之地,也並非是發家時所處之處,更不是統治者所屬的部族,也不看曆史沿革、血脈起源,圓以夷族身份攻伐中原,此時他們是國外之民,襄助其者自然可視為叛國,但當他們開始漢化之後,便成為了中原正統朝代,也受到了敏的承認——敏修了元史,便是承認了他們從圓這個政權手中接過了治國的權柄。】

【不論是什麼出身,是什麼部族,隻要能說官話,會寫漢字,能夠與國人彼此溝通,將自己視為我們華夏曆史的傳承,那麼他便是我們這個文明的一份子,他也有了國人的資格,便也可以組建政權,角逐治國的資格,當然,他所在的地方,也就成為了國人政權可觸及之地——】

抄寫到這裡,沈曼君的炭筆尖一下因為過於用力而折斷了,她有些心神不寧地去找丈夫為她削好備用的另幾支筆,便聽到外頭一陣喧嘩響動,卻是小何拉著短發濕漉漉的張宗子進來了。

“我哪想得到一大早還有我的事喲!”張宗子不太高興地說,他這是又去海邊練習遊泳了。“怎麼想到現在換頭條的?那今天就必須馬上送去雲縣改版式了——得熬幾個通宵排版啊,不然準延期!”

才發了四期稿子,他已經儼然是老員工的口吻了,正好吳先生跟在他們後頭進來送早飯——三碗豆漿,三個炊餅,體體麵麵而又所費不多,由沈曼君夫妻做東很適宜。沈曼君也覺得有些暈眩,便借著張宗子進來,先去吃早飯,讓張宗子來看謝六姐的稿子。張宗子也不客氣,左手拿炊餅,右手高舉著沈曼君謄抄的稿件,遠遠離開食物,避開一切被汙損的風險,大聲從標題讀起,“從政權、國家、文明……這都什麼詞句,狗屁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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