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4.六姐門下忠犬張宗子(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7412 字 6個月前

“喝!”

卓珂月吐氣開聲, 雙手一翻,穩穩地把杠鈴推過胸前,穩定了片刻, 再次配合氣息, 把杠鈴舉上頭頂,確認姿勢十分標準之後,才在徹底力竭之前, 滿意地將杠鈴卸到了地上,偏頭審視著自己的二頭肌, “可以!還行!重量還沒跌!——我說宗子,今日貴腳踏賤地,怎麼百忙之中, 還撥冗來找我們耍子了?”

“呸!你以賈璉自詡也就算了,還敢把我當成金鴛鴦麼?”

張宗子坐在一旁的亭子中,一邊吃茶一邊笑道, “偏做婦人幽怨之態,無非就是想和我扯皮罷了, 我告訴你,今日我可是有備而來——喏,這篇文章你看看, 夠不夠格發表到社報上去!”

“怪道今日如此趾高氣昂, 原來還是帶了點好貨來的。”卓珂月頓時喜笑顏開, 在水盆裡洗了手,投起了簇新的棉紗毛巾, 一邊擦拭著額前的汗珠,一邊走到亭子前坐下,叫了聲‘陳媽, 送我早飯來’,這裡便迫不及待地拿起張宗子的文章來看。

“《點評英吉利使團在萬國展覽會上之文藝表演於華夏戲劇的啟發》——這名字略長了些,就叫《王子複仇記的得失》也行,或者直接來個金句,《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開篇就聳動,想不流行都難。你呀你,張宗子,還是這般會取巧,會選材,如今以我們戲曲界來說,都等著這樣一篇文章,你這又搶在葉仲韶前頭了,還蓋過錢受之等大家,叫他們竟越發難以各安其位,怕不是要羞得滿麵通紅了!”

要仔細說的話,他這裡有四五門子的話了,先從貴腳踏賤地說起,這是《紅樓夢》裡賈璉調戲鴛鴦的典故,卓珂月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影射的正是張宗子在謝六姐跟前文臣中的受寵,雖說沒有做編輯,但張宗子的選題,經常得到六姐的嘉許,而買活周報的布置下來的重要報道任務,往往是謝六姐欽點張宗子主筆。

這也是紹興派和吳江那幫親戚抗衡的底氣之一,彆看紹興幫這裡,沒有葉仲韶、沈君庸這兩大係主任坐鎮,但仗著六姐的重視,聲勢卻不弱於吳江多少,於戲曲這一道,更是相當有信心,和沈宛君經營的戲社彆苗頭,也不落多少下風。

這紹興戲社,如今他們自己叫做楓社的,如今伶工不記,光是劇作家,就有十餘人之多,卓珂月肯定算是一個的,此外值得一提的還有祁家兄弟,祁虎子在戲曲上是尤其有天分的,還有張宗子的族弟張芥子,好友顏、周、王、張等人,個個都有長才,但當然是公推張宗子為楓社的首腦,這就是他們說的第二門子話了:

張宗子雖然是社長,但他在采風使位置上工作相當繁忙,平時的庶務也好,和沈宛君所結的南社之間的君子之爭也罷,多數都甩手給卓珂月等人料理,因此,卓珂月豈不是要諷刺他登門時多數夾著尾巴,難得偶爾趾高氣昂,便是因為偶然儘了社長的職責,暫時可以抬頭做人了。

再要說張宗子的文章,談論的果然便是如今萬國博覽會帶來的話題——這博覽會一開個月不要緊,城中的流行風尚,如今九成九都和它有關,先是咖啡、可可亞兩種飲品,引起了極大的議論,其次便是圓裙的爆發式流行,這幾天,天氣稍微涼下來了,還算是好的,前一陣子秋老虎,走到金融街、大學街去看一看,男男女女,稍微有些身家的,怕不都是穿著各種料子的圓裙?

連襟的、不連襟的都有,還有不少明顯是韃靼方向來的土番,直接就把自己穿的長袍樣式,拿來做了圓裙——對襟的長袍,把兩邊開的片縫死了,不就是圓裙了麼?天氣微冷之後,可以用韃靼人慣愛,繡了金線的絨布做,那可當真是新鮮好看!

這些韃靼人,在羊城港壓根就不知冷熱,氣溫報著都低到十二、十度了,身上穿著厚布料做的圓裙,底下照舊是光腿涼鞋,你說他是熱呢,還是冷呢?一問之下,羊城港的冬天對他們來說壓根就不算什麼!非得要到下雪了,他們才認為穿上厚褲子、布鞋是有必要的。就這會兒的氣溫,韃靼的夏季早晚都比它涼,光腿沒什麼感覺!

卓珂月、張宗子等戲社成員,很多都在大學任教,今年最時新的幾樣東西,他們是早都有的:墨晶眼鏡、無頂的帷帽、上好的麻編涼鞋,頂多就是為連襟裙置辦一條皮帶罷了,至於咖啡、可可亞,以他們的能量來說,也早已品嘗過了。至於說戲曲上的時髦,也就是英吉利使團拿出來的《王子複仇記》,他們也不像一般的遊客一樣淺嘗輒止,有張宗子在,想看都能去多次觀摩。

當然,博覽會帶出的熱點,並不止這麼幾件,在民間,王子複仇記所受的注意並不過分,很多人議論的是金陵的琉璃寶塔,廣陵的二十四橋,武林的武林十景等等,《白蛇傳》故事,也流行起來了。不過,在戲曲界來說,《王子複仇記》是行內人紛紛討論的一出劇目,英吉利的展位因此超過了法蘭西展位,在藝術上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固然也有一幫人被法蘭西的油畫吸引,但油畫是早已接觸過的東西,而這故事是新見的,雖然演員的表演並不高明,但台詞、結構,以及表演時的手法,都讓他們感到自己的靈感受了極大的啟發。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這一段台詞,對卓珂月來說,是有相當的震動的。他自己已經前去觀覽了兩次該劇,並且設法弄來了台本,雖然所用的是英吉利人的文字,但隻要肯找關係,肯定會有通譯願意把它完全地翻譯出來。

其在展位上的演出,是每日循環的,每天一場,每一幕中間有長休息,英吉利人儘其所能,找了很多歐羅巴的洋番演員,或者說擁有演員才能的同鄉來,有些演員本職工作是樂師,或者隻是擅長歌舞,或者乾脆就是跑來買地務工的水手,隻是因為有表演的勇氣,而且漢語不錯,就被延攬進來了,可想而知表演質量並不太高,但即便如此,就卓珂月所感受到的,就已經足夠震撼了。

卓珂月認為,在白話劇這個領域,《王子複仇記》簡直已經進入到了另一種層麵,它把極為複雜且抽象、嚴肅的議題,通過情節進行了緊湊抓人的包裝,達成了雅俗共賞、老少鹹宜的效果,如今買地流行的白話劇,雖然其中不乏有他自己主筆的,但相較之下,簡直就猶如螢火見月,就如同所有民間舊式的話本,和《紅樓夢》之間的差距一樣,叫人不得不感慨作者那橫溢的天才哩!

“若比較起來,《牡丹亭》於填詞的才氣是不輸的,但選材就難免受了時代的限製,也是生不逢時,剛流行了十數年,現如今故事就已經過時了,不論南北,凡是開明些的人家,哪個還能理解杜麗娘的閨怨,誰還在幽閨自憐?坊間倒常有翻新牡丹亭,叫杜麗娘好生讀書去考特科的話本,這種話本,才迎合如今勸學、開女官的潮流呢。”

卓珂月提到《牡丹亭》,並非無的放矢,正所謂北西廂,南牡丹,牡丹亭一出,流行了數百年的西廂記,就顯得有點過時了。毫無疑問,老式戲劇中,百年來要以此劇為第一。所以要把華夷之間做個比較,便隻能舉出牡丹亭來了,他認為《王子複仇記》的優點,就在於選材的恒久性。

一則,是悲劇最動人心,二則是國仇家恨,這題材是永不過時,橫貫東西的。卓珂月因此對於英吉利使團的品味和膽量也表示了讚賞,雖然題材嚴肅,又是外國人出演,看似不如輕喜劇那班熱鬨,但敢於選擇這出劇目,卻說明了他們這個小國,雖然貧瘠得厲害,但卻擁有不差的藝術審美水平。和那羅刹國一樣,憑借著藝術的天分,叫人也不由得高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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