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格式,是非常的普適的,基本沒有例外,張宗子認為的確也比如今的一些小調要好,現在踏歌所用的民間小調,往往是一個調子的簡單重複,可以無限疊加下去,比如《鮮花調》,願意的話可以唱一百多種花,能現編詞兒就行,調子反正都是在這裡的,但這種調子殊乏變化,難登大雅之堂。
而更高級一些的曲牌,其旋律雖然也有主副之分,但往往時間拉得很長,一支曲子五到十分鐘是很常見的,歌者捏著嗓子,以假聲來拽著、拉著慢慢地唱,如今南曲的四大腔無不是如此,尤其以昆曲的水磨調登峰造極。當然也不是不好聽,但欣賞的門檻很高,要靜下心來慢悠悠地去品,張宗子認為比較適合富貴閒人,在買地這裡,大家要做的事情都很多,每天急匆匆的,除了一些真沒事做,在家養老的耄耋老人還特彆喜歡這種戲劇以外,大家在娛樂形式上,似乎也都在呼喚更快捷、更直接、更爽快的民間音樂。
廣場舞的歌曲格式,就很適合如今的時代氣質了,而且它的唱腔氣息是直給的,音域居中,聽起來自然是中氣十足,相當的豪快。當然,這在敏朝的審美來說,顯得粗氣,不雅相,似乎煙火氣很重,無法和現有的氣氛脫離,把人帶入到音樂呈現的氣氛之中——張宗子認為,戲曲之所以要逐漸都高音域去發展,也有舞台氣氛的考量,舞台是與現實不同的地方,甚至在很多時候有‘通神’之用,所以不但表演者的服飾異乎尋常,而且連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要和日常所見迥然有異,才能把觀者的心思卷入,完全投入到表演之中。
不過,踏歌的音樂,本就是日常勞動中的娛樂,作為消閒之用,通俗直給,大白嗓都能唱,反而是優點。張宗子挑選了幾首歌詞還算雅馴,配器也比較簡單,至少他能想到有類似效果樂器的曲子,打算稍後改改詞可以流傳出去,算是交了差。就趕緊逃到其餘文件夾去了——一開始他也是貪新鮮,想著從完全沒接觸過的名字開始入手,這會兒受到重大傷害之後,便立刻回到安全區中,決定從民歌、戲曲這兩個文件夾開始整理。
“至少都應該是能理解的東西吧!雖然或許有點陳舊,未必那麼有新意,但……能理解就好!能理解就好啊!”
本來極度激進,這會兒他又異常保守起來,再三觀覽名字之中,慎重挑選了《一剪梅》作為嘗試,按下鼠標的手都有點顫抖,臉也皺成一團,生怕又來個什麼‘刀!怒斬雪翼雕’這樣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亂喊亂叫,張宗子屏著呼吸,過了大概十幾秒,眉宇這才逐漸鬆弛下來,眼睛也睜開了,幾乎有點兒不可置信了。
“這……這很好啊!”
這種音樂,對他來說是不陌生的,這種精美、闊朗、新奇的配樂,亮堂而有中氣,明顯是有共鳴的歌聲,都是仙畫中歌舞表演的標準,張宗子這會兒才找到了那種仙畫中得到的熟悉感,回到了略帶仰望的喜愛態度,就是有一點他不可思議:“明顯是殿堂之樂,為什麼分類成民歌呢?真是民歌的踏歌,反而標為廣場舞?”
這個分類,是他不能理解的。但這個文件夾他就很喜歡了,曲調的優美,配器的可複製,尤其是大量弦樂器的出現,都是這些歌曲的價值體現,這些歌曲,速度比廣場舞歌曲要慢,張宗子聽著就很舒服,沒有那種急急忙忙的斷氣感。
而且歌詞的白話程度,恰到好處,雖然是白話,但展現的也是相當優美的意境,張宗子隨便聽了幾首都很喜歡,如《一剪梅》的‘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又《南屏晚鐘》的‘南屏晚鐘,隨風飄送’,《外婆的平湖灣》中,‘晚風輕拂平湖灣,白浪逐沙灘’等,詞作水準他認為是不低的,兼具雅致、上口,倘若現在讓他翻用原曲來譜新詞,倉促之間,未必能寫出水準更高的詞來呢!
前幾天的痛苦萬狀,現在變成陶然而醉了,不過這文件夾裡的確有很多歌曲,原調是來自於民間小調,也就是民歌,譬如《夜來香》、《茉莉花》,都有典型的民間小調特征,且和敏朝的調子如出一轍,充分證明了天界和本界的關係。張宗子還挑了一些韃靼民歌來聽,其中那股子豪闊蒼莽的氣息,呼之欲出,也和他在邊市所聽的小調非常的類似。
愉快的下午,他對於流行樂逐漸有頭緒了,張宗子尤其意識到了一點,那就是隨著留聲機的自產,音樂類目中,純器樂似乎會變得越來越小眾,人聲音樂將占據主流,當然,實際上就算在買活軍崛起之前,敏朝就已經有這樣的趨勢了,流行的民間小調也好,北劇南曲的唱腔也罷,總是帶詞兒的調子,出名的戲班子,一旦公演,眾人爭觀。就是飲宴時請的樂班,也越來越留心帶歌女伴唱,不是評彈就是琵琶,少有樂師清彈而眾人洗耳恭聽的事情了。
這一點好像和歐羅巴的趨勢還並不太一樣,那邊的樂班子還是以純器樂為主,而且樂器本身發展得比華夏要更豐富,張宗子留意到一個突出的特點,那就是後世的音樂中,和聲、複調比重極大,很多配樂他甚至分辨不出是什麼樂器所做,這說明後世的和聲樂器必然非常的發達。
而和聲樂器就是如今東西方在樂器上的極大區彆,歐羅巴的樂器中和聲樂器較多,華夏的傳統樂器多為旋律樂器,進而也影響了戲曲,戲曲配樂特點多為單調,複調很少,至少在此刻來說是這樣,但張宗子不知道後世的發展中,戲曲配樂會不會也往複調的路子去走。至少在此刻,他聽的那些西洋曲子,已經明顯有複調特征了,所翻閱的曲譜中,多樂器合奏譜已經開始明確區分聲部。
除此之外,還有所向往而迄今沒有見到的西洋樂器管風琴,那是非常明確的複調樂器,也是華夏確然沒有的極大型樂器,想想看,一架琴竟有一間屋子大小!要和廟宇建在一起!
張宗子對於管風琴,也是心向往之的,這算是他在現世中所好奇的東西之一,程度不比對天界的好奇低。這其中有個道理,便是管風琴是可以在本地造出來的,因為在西洋已經造過了。那麼這就是一種可以複現的技術,至少從此刻來看,複調就是未來的發展方向,想要發展音樂——也離不開製造業的發展呢,複調樂器,這就是一種需要去發明或者去引入、去推廣的東西。複調器樂的恢宏,以及在伴奏中烘托唱腔、營造氣氛的妙用,是確然可以眼見的。
“嗯……除了作曲格式、曲調旋律之外,還有就是樂器的發展,這都是可以實實在在地去做的工作,且先不說難度如何……難度那是彆人的事,我這裡能想出辦法就不錯了,至少可以努力嘛,比起大家一門心思拍腦袋、等靈感,又要好得多了。”
至此,他感覺自己的工作開始有些眉目了,至少思路逐漸浮現出來,接下來挑選歌曲作為教材,就是比較具體的工作。張宗子先把自己的思路寫下來,算是提綱契領打了個骨架,隨後又暫從民歌文件夾退了出來,下一步他打算聽一下純音樂文件夾,如果有琴曲、笛曲,那就太好了了,辨彆兩地曲譜、奏法的區彆,可以推測出後世器樂的發展程度,也找到如今前進的方向。
國家大典所用的肅穆雅樂,代表學院審美的周密文雅之器樂,民間所喜所流行,豐富生活的民間之樂,與其餘藝術形式結合的配樂,他自己把音樂分為這四個大類。打算各寫一個提綱,擬出標準之後,送交上去,大家討論通過,再建起工作組,以這個標準去挑選素材,這樣事情才能辦得快些,不然,張宗子要看一輩子,估計都掃不完素材庫。今天這個下午他足足聽了三個多小時,感覺耳朵有點兒發麻,既然已經有了進展,把提綱列出來了,猶豫片刻之後,他摘下耳機,準備明天再來乾活,眼珠子賊溜溜地轉著,把鼠標移向了仙畫文件夾,“看看歌舞晚會也好!”
他所接觸到的這個素材庫,都是和音樂有關的,仙畫欄目是各種歌舞表演,當然還有戲曲表演的錄像,張宗子看著文件夾裡的名錄,哪一個都讓他垂涎三尺,隻是很可惜的一點,這裡的仙畫大概並不是特彆完整,尤其是戲曲,多以名折為主,少有全本大戲。不過即便如此,看著什麼《鎖麟囊》、《四郎探母》、《天女散花》等名錄,他也是食指大動——這才是他最熟稔也最擅長的區域啊!
“看看天界唱的是什麼戲,腔調如何!四郎探母,楊家將故事,天女散花似乎是神仙祝壽戲,意思也不大……這鎖麟囊聽著又雅致又新鮮,因何而鎖,我來瞧瞧!”
待要點開時,眼睛一瞥,又看到有《昆.牡丹亭遊園驚夢》的仙畫,這個是如今就有的,張宗子精神一振,又想先看看這個來對比唱腔,又看到牡丹亭下,是《昆.桃花扇哀江南套曲》,心中又是一動,想道,“這也是昆曲,怎麼我絲毫沒有聽說過?能和牡丹亭並列,收入庫中,成就定然不小啊!”
‘哀江南’這三個字,對於紹興人張宗子而言,又是彆樣勾動情腸,所以雖然還看到一個《三堂會審伽利略》,讓他很感興趣,但張宗子還是優先打開了這個仙畫,見這仙畫前頭,先是一片黑屏,上頭字跡道,‘桃花扇,作者清孔聘之,講述了敏末江南複社文人侯朝宗和名伎李香君之悲歡離合……’
“噗!”一口水嗆在喉嚨裡了,張宗子咳嗽得肺都要吐出來了,半天神色仍是古怪,“清,這麼說,下個朝代,國號果然本該是清?不是,侯朝宗、侯朝宗——”
“我看的居然是小猴的故事?!也就是說,原事就發生在不久的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