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0.不要給古人拍他們自己的事(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7299 字 4個月前

“也未必就如此差了吧?瞧著還是不錯的, 雖說服飾、禮儀,都和我們不同,但這本也不是寫的本朝故事, 穿著戲服, 也還算是有些道理——”

“話雖如此, 可那黛玉, 從選角開始,便是不諧,我且也不去講究她的長相了,便從年紀來說,都是對不上的,剛剛那英蓮才多大, 四五歲的小孩兒, 這方才是正理,怎麼鏡頭一轉,黛玉便成了個二十來歲的大姑娘了?這般年歲, 如何與寶玉兩小無猜?在那碧紗櫥裡外長大?如此來說, 賈府倒成了天下第一等無禮的人家!哪有讓這等成年男女共居一室的道理!”

葉瑤期平日裡看仙畫的機會,肯定沒有張宗子多,但她不會因此便妥協於張宗子的喜好, 依舊指出這仙畫讓她難以容忍之處,“再有, 便是她那做派了,公侯府上的小姐,縱然身子不好,病骨支離,行動自然也有一股氣度, 處處都要合乎禮儀,我看她臉頰豐滿,哪裡像個清秀的病人?行動見人,並非羞怯,而是扭捏,一股子婢學夫人的味兒!”

她在原著之中,最喜歡黛玉,對扮演黛玉的伶人,自然也是挑剔,至於寶玉,也無法讓她滿意,不屑道,“這人的長相,怎麼就色若春曉之花了?瞧他的眼皮就怪得很,哪有那樣寬寬的雙眼皮,感覺和用刀割了兩道一樣!”

由於年齡緣故,三春也是無法讓人滿意的,就所見的來說,隻有鳳姐,自扮相到氣派,能讓葉瑤期略微認可,但她心中,這鳳姐又太好看了一點,少了幾分粗野和刻薄。總的來講,所有伶人似乎都少了一股至關重要的氣質,她也說不出是什麼氣質,隻是覺得和心目中的想象,絲毫也不能吻合,至於說環境中的瑕疵,那倒還在其次了。

“還有那畫麵,也是處處都昏暗得緊,瞧著絲毫都不光亮精美,要說是為了追求還原,隻用燭光,卻也不像,夜裡開餐的畫麵,光不知道打哪兒來的,既沒有紅燭高照,內外通明,也不是和屋裡見到的那些蠟燭,應有的效果一般,屋內沒有光影,瞧著和假的一樣!”

張宗子聽她這樣滔滔不絕地挑剔完了,也是無可奈何,因笑道,“了不得,你還是在買地長大的,看著還有這麼多的不像,若是換了那些敏朝大戶人家來看,豈不是更要大失所望了?”

要說起來,他是真吃過見過的,自家的豪富且不說了,曾經前去探親時,還親自見證了王府辦典禮的動靜。但張宗子反而對這些並不挑剔,認為《紅樓夢》算是改得很出色了,因道,“你還是仙畫看得少了,有些東西,書裡一時寫著高興,要改成戲劇,不知道有多難。你家也經營戲社,當想過改編《紅樓夢》吧?除了做折子戲以外,全本的沒有想改,又是為什麼呢?無非就是因為那年幼而絕色,偏還要有病骨的小演員,壓根無法找去麼。”

在葉瑤期心裡,天界百姓,簡直就是無所不能,心想事成,再沒有什麼事是辦不到的,說要把什麼故事拍成仙畫,就必定是萬物悉備,所差的隻有經辦者的能力和品味而已,被張宗子這麼一句說破了,才意識到,自己多少也是有些想當然了——隻要把戲社的局促,往仙畫攝製者身上一套,一切瑕疵便都有了解釋——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有些不能,是因為沒有錢,有些不能,卻是因為世上的確無人可以辦到,沒有就是沒有,想不出一點辦法來。

“彆說他們了,便是如今現在,叫你排一出圓、鬆的戲劇,恐怕在服飾、禮儀上,也無法考據到位,甚而再過上十幾年,我們來排敏地數十年前的劇目,我告訴你,穿幫的也不在少數哩。現在叫你把一間屋子裡的買物排除出去,你都不免有所缺漏,更何況是天界的仙畫,是在數百年後,遙想數百年前的事情了。你瞧著這些伶人,麵上少掉而又說不出來的,不就是敏地百姓特有的一種溫順的表情麼?”

張宗子歎道,“買地這裡,講究平等,他們是這樣的日子下滋養出來的百姓,你瞧著那門子遊說賈雨村的那幕戲,就覺得不對,因為他們實在就演不出那種刁吏在官麵前,畢恭畢敬誠惶誠恐,打從心底的獻媚、敬畏,以及那副醜態之下暗藏的心機算計——他們演的是上下級吏目之間的關係,卻沒有主奴官民之分了!”

這一語,算是把葉瑤期心中那難以言喻的不對勁給道破了,她不由得擊節道,“組長說得對!差就是差在了這裡!畫虎畫皮難畫骨,骨子的不同,是怎麼也演不出來的。”

張宗子看過的仙畫,那比葉瑤期要多太多了,雖然都是七零八落,但湊著也把所謂《四大名著》的仙畫看了幾集,據他點評,《西遊記》是相對最像的,大概是因為故事比較不切實際的關係,但是其中的神通,有些簡陋,不像是歌舞片那般美輪美奐。而《三國》、《水滸》,拍得都不算驚豔,沒有搔到癢處,怪異的地方太多。

《三國》比《紅樓》還要不切實際,沒有拍出當時‘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的慘烈,也沒有體現出當時的塢堡軍事,以及門閥政治,漢味極淡,反而像是如今的敏朝軍士內鬥——這都沒法往前推,必須是如今,因為敏朝的軍士飲食吃得好,開始比較高壯那也是近年來的事情,在此之前,輔兵身材瘦小、滿臉菜色,被鞭打著乾活,這才是眾人認知中的事實。故而在張宗子看來,那股子‘富人裝窮’的味道還是揮之不去,使得整部片子,在氛圍上相當的幼稚,毫無掙紮求存的慘烈,恩怨情仇、大戰興亡半點不能牽動人心。

《水滸》就更不必說了,張宗子對其大加批判,光是他看過的一兩集中,那片頭曲所謂《好漢歌》,就讓張宗子憤怒不已,認為仙畫攝製組心懷叵測,顛倒黑白,歌頌末世魔星,不知道是何居心!

他是最憎惡宋江的,卻偏偏《水滸》仙畫裡,把梁山賊子全當成好漢歌頌,又為他們隱去了闔書中無法解釋的惡行,還把宋江當正麵人物塑造,張宗子一說起來就大罵道,“真是惡心至極!顛倒黑白!為惡人粉飾!不知道是什麼道理!施耐庵寫這本書,哪裡是為了歌頌!他是為了要寫圓末敏初,世道至暗,為了求存而把人逼成惡鬼,又唯有惡鬼才能把持權柄,靠著嚼吃血肉而活!”

“他不臧否諸魔星,隻是直筆而寫,卻偏偏就是如此,比直接罵了還要更為冷峻!更現出當時世道是非黑白之混沌!難道還真要他大罵特罵那李逵吃人,吳用陰險狹隘,宋江惡毒,那攝製組才能看得出來嗎!真是蠢材!蠢材!”

葉瑤期對《水滸》的觀感,與張宗子不謀而合,實際上他們的觀點也並非少數,這和《金萍梅詞話》,其實是一個道理,如今頗有一些話本,效仿這種不動聲色,甚至反而故意寫出書中人羨慕口吻,白描惡行的手法,來描繪不平之事,凸現其中的荒謬。

這樣的手法,形成一個流派叫做‘水滸流’,也有叫‘諷喻流’的,因為其鼻祖就是施耐庵直書的《水滸傳》,不過,這種話本對於讀者的素質有一定要求,而且和當今買地的氛圍不合,所以作品不多,頗為小眾,但在文人學者之中,認知度很廣,有不少人發表文章,認為《金萍梅詞話》,之所以選擇潘金蓮、西門慶作為切入人物,實則就是為了暗示讀者,本文與《水滸傳》的背景一樣,都是借白描而諷喻某個暗無天日的特定年代——水滸說的是圓末敏初地獄一般的大戰光景,這是眾所周知的,而金萍梅的流行年代,正是道君皇帝當政,權臣顛倒黑白之時,這罵的是什麼,也就不問可知了。

“沒想到,仙畫竟也有不能儘善儘美的時候!”

聽著張宗子說起之後,葉瑤期猶然不信,然而她自己假借公務之便,零星偷看了幾集之後,也不得不承認,張叔叔所言不假,居然四大名著的仙畫,沒有一本讓她眼前一亮,以為拍攝得極好的,甚至還不如她偶爾偷看的《新白娘子傳奇》,更讓她看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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