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待周氏二女過來時,便談些詩詞歌賦,平時自己在船艙內,則一道研讀買活軍的教材,這周氏巨賈也是個妙人,一麵為女兒弘揚這詩詞名聲,一麵也買了幾十套教材放在船艙裡,連他們家下人都能自學,幾個兒女,更是延請了去過買活軍治下的掌櫃親自教導著,為的就是早日能考過掃盲班,讓他們去初級班也讀一點書。
“如今這個掃盲班的教材、先生,在我們江南是很好找的。莫說我們這樣的私船,便是一般的客船,也都有教材出租的,還有人收一點小錢,在客船上開班來講——不管是去那裡做什麼,總是都要考過了掃盲班才好說話,對不對?也不是很難的東西,為了節省時間,便連渡船的這幾天都不肯放過。”
理是這個理沒有錯的,不會認簡體字,不會拚音,到了那裡,也是寸步難行,幾家人也不弱於人後,便都先後準備了起來。簡化字大家都認得——幾乎全是古籍、草書中有出處的,隻是和通行的正體相比要簡略一些而已,譬如發字,這本來便是‘出發’這個發字的變體,常見有這樣簡寫的,買活軍無非就是把‘頭發’的發也統一了過來,使得一字對應的意思更多了一些而已。
這樣一來,似乎有一些傳統,一些文化底蘊,的確是丟失了,但也的確使得文字更便於傳播和學習,連幾個孩子,不過是幾日的功夫,便可以很流暢地閱讀《買活周報》,並且根據漢字倒推,學會了拚音。等船到雲縣的時候,眾人自己做了周巨賈買來的練習卷,幾乎個個都能考一百分了。
——便連這練習卷,對於眾人來說也都是很新鮮的,尤其受到了葉仲韶的喜歡,這種練習卷裡有七成以上是選擇題,兩成的問答題,考問的也是有確定答案的東西,完全主觀的作文題,則隻有一成而已。按照周巨賈的說法,買活軍旗下所有的考試都是如此,“客觀題是很多的,主觀題很少,主觀題太容易按批卷人的喜好走了,不能反映考生的真實情況!”
這句話就一下說中了葉仲韶的心病了——他的學問,在江南一帶是極有名的,若說文章,實在不輸給任何一個進士,奈何科考一事,實在是太看運氣,而江南又是文采薈萃之地,競爭非常激烈,接連幾次應試,都因為不投合考官口味的緣故,桂榜無名,這實在讓葉仲韶倍感挫折而又不好傾訴。但無奈千百年來,科考都是如此,完全沒有評分標準,隻看考官個人的喜好,一言天堂,一言地獄,此時見到這種考試方式,如何能夠不耳目一新,大為激賞呢?
但凡是喜歡讀書的人,便沒有不愛考試的,買活軍這裡的考試,有一點極好,那便是不論男女老少,想考的都可以去考,因此沈宛君、張華清和葉家幾個小女孩,便也生平第一次有了參加考試的機會,葉昭齊等人,談到此事,無不是摩拳擦掌,誓要取個頭名回來。而沈家張老夫人,葉家胡老夫人,自然也都是知書達禮,如今雖然都在五十歲往上了,但聽說了買活軍的民俗,也隻得彼此歎著氣,取來答卷,眯著眼試著做了起來。
這周巨賈做事十分仔細,雖然他本人也是第一次去買活軍治下,但早聘了兩個向導,為他們仔細講解買活軍那裡的風俗,因此眾人便知道了為何要去買活軍那裡的水手,連青樓楚館都是不去的,原來去買活軍治下的人,到了關口都要強製洗澡,這個規矩就連雲縣用水最緊張的時候都沒有廢弛,必須要洗澡,用特製的藥水噴灑衣箱,這都是為了去除虱子、跳蚤。如果有虱子的話,還要剃頭。
因為必須要洗澡,那麼不可避免的,身體也會呈現在澡堂男女夥計眼前,如果有菜花、楊梅瘡這樣的惡疾,正在犯著,身上有痕跡,那是不能隨意入關的,因為怕他傳染了彆人,必須要隔離到另外的地方去,或者是原路返回,又或者在臉上做明顯的記號,這才能入關。有了這麼一層講究,凡是要去雲縣的船長,都不願意要染疾的水手,於是沿海一帶,居然港口風氣為之一清,這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不過眠花宿柳是否能完全禁止,這也還是不好說的。
如葉、沈、吳這樣的人家,詩書傳家,自有一套嚴格的規矩,且家資也不豐厚,這樣的人家,如果知道子弟有敢去喝花酒的,是真的可以活活打斷腿,從此逐出家門。至於納妾,那是從未想過的,譬如沈君庸,至今膝下還沒有養住的孩子,也決然沒有納妾的意思,隻是收養了葉瓊章,為的亦是娛樂妻子。因此他們並沒有這樣的危險,聽了隻一味咋舌感歎,周巨賈倒是有些震動,亦頗慶幸,笑道,“看來我平素認得的幾個兄弟,不去雲縣那裡,也不是沒有緣故,今日若非是幾個兄弟告訴我,我真要被唬過去了。”
對於剃發易服,幾家人自然反感,不過還好他們坐周巨賈的船,十分清潔,並沒有體虱的困擾,進澡堂洗澡這樣的難處,倒是可以克服。如此十餘日下來,每日都忙忙碌碌,且喜眾人並不暈船,平安到了雲縣,雲縣碼頭處的船倒少了些,向導道,“我們來得很是時候,這些船多數都去雞籠島了,或者去長溪縣,去遼東,留在本地卸貨的不多,若是去年來,關口就在眼前,靠岸還要等十天都不稀奇。”
如此,眾人便魚貫入關,洗澡換衣,頭發暫且先不改,出關後,便和周巨賈一家道謝,說定了尋到住處,再相聯係——周巨賈一家人少,包了客棧的一個院子就夠了,他家自有管事派了小廝守在關內,日日夜夜的等人,而沈家人口多,最好是要賃房住劃算些,已經領受了海船的人情,此時便不好再賴著周家不放了。
周巨賈也知曉書香人家的做派,讓管事陪沈君庸去找房子,而吳家幾個孩子,知道馬上能見到父母,都是歡欣鼓舞,迫不及待。葉仲韶、吳昌時和沈君庸商量了一番,便由吳昌時帶著吳家幾個孩子,先按著吳沈夫婦信中的地址,尋到家裡去認認門,而沈宛君、張華清則陪著兩個老夫人先在客棧裡稍微等候,葉仲韶在這裡照看,若是老夫人疲倦,那就先開一間房休息也是好的。
如此,眾人便暫且分頭行事。沈宛君低聲問兩位母親要不要休息,但兩個老夫人眼神都還不錯,都看到了客棧裡懸掛的房價,便都堅決道,“半點不累,歇什麼?”
甚至連客棧的茶水都不想喝,見到街麵上人流如織,女娘們全都是短發、兩截衫,在人群中奔走如飛,大聲談笑,也是嘖嘖稱奇,又仗著自己年紀大了,說不上避諱,便對沈宛君道,“你們若累了,就在這裡歇著,我們走走,瞧瞧熱鬨去——我這一輩子還沒出過吳江呢,如今臨死了,看了這一番熱鬨也是值得。”
胡老夫人雖然體態豐滿,走不了太久,但她在船上,考分次次都低於張老夫人,這一次出來又是以沈家為主,張老夫人要去,如何能不陪著?有熱鬨看,連腳都不覺得痛了。葉昭齊、蕙綢、瓊章三姊妹,更是早已頻頻顧盼,好奇不已,沈宛君便取來蓋頭戴上,道,“那我們留一個人在這守著,大家在前頭街上走走,注意彼此攙扶,可不要弄丟了——”
正在吩咐時,忽然長子葉雲期指著街角叫道,“這不就是姨夫嗎!”
眾人定睛看去,果然能見到遠方一條極氣派的長街上,吳昌逢和幾個人說笑著走出來,身穿簇新的兩截衫,昂首闊步、麵色紅潤,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卻哪裡又有被困雲縣的愁苦?葉雲期帶著幾個弟弟跑了出去,齊聲叫著‘姨夫’、‘姨夫’,葉仲韶也出門相喚,方才叫得吳昌逢回頭。
“雲期!怎麼是你——姐夫!”
眾人自然是好一番廝見,吳昌逢便立刻去和他的同事說了幾句,帶眾人一道回家,“不說住不住得下,先把行李放下再說!”
自家親戚,那就沒什麼好客氣的了,吳昌逢雇了一輛極為清潔寬敞的馬車來,請兩個老夫人和孩子們坐上去,箱籠放在中央,其餘成年人則隨從步行,從這熱鬨的碼頭街巷,沿著水泥路走了大約有一炷香的功夫,周圍的建築,逐漸從水泥房變成了老式的木板房,沈宛君左右顧盼,剛要點頭,馬車又一個轉彎,轉向一條新路,這裡開出去,卻又都是水泥小院子,屋軒高敞,占地廣闊,院子裡花木扶疏,偶爾還有兩層的水泥小樓,一望即知,是新建起來的好街區。
沈宛君眉頭微皺,隻不做聲,再往前走一段路,馬車便停了下來,吳昌逢掏出鑰匙,推開了前方院門,請車夫把馬車趕進去好卸行李。這下連葉仲韶都看出不對來,悄聲對妻子說,“這裡屋舍雅潔,隻怕在雲縣也是極好的住處了……這是在做什麼?哪還有一點欠錢的樣子?”
其餘人,孩子們自然是大為讚歎,老夫人們也是急於看熱鬨,倒似乎都暫未想到這一層,沈宛君微微咬牙,衝葉仲韶做了個手勢,扭頭問道,“妹夫,曼君呢?她什麼時候回來?如今在哪裡上班?”
吳昌逢在為商人做書記,這是路上大家已知道的事,這倒是很符合他們夫妻在雲縣落難的故事,一個書記員當然不可能住這樣的院子。聽到沈宛君的問話,他身子微微一僵,有些尷尬地道,“啊,這個……宛君姐,曼君她,出差去了呢,今日怕是不回來了。”
“出差?”
這個詞倒是讓幾個老夫人回神了,詫異道,“是了,曼君也要做事的,她這是做的什麼事,居然還要出差?為何不是你去,而是她去?”
“啊,這個……”吳昌逢便又吞吐了起來,“曼君她……她……現在已不做教師了……”
他的聲音非常的小,最後幾不可聞。“現在換了一份工作……在,在買活周報做編輯。”
“什麼?”老夫人們根本沒聽清楚。
“什麼!”葉昭齊非常的詫異。
“什麼!!!”最驚訝的還是葉仲韶,他突然融會貫通,轉頭對妻子激動地說道,“宛君,我就說買活周報這幾期的文字怎麼雅潔了不少,大有熟悉的氣韻,尤其是注解做得特彆的好,原來是曼君!天啊!原來是曼君!”
他震驚之中似乎也有隱隱的自豪,“原來是我們吳江筆墨!”
沈宛君瞪了丈夫一眼,轉頭逼問吳昌逢,“做編輯也要出差嗎?她什麼時候回來?去哪裡出差了?”
“去泉州了,這幾日應該就回來了——本來是不用的,但這幾期實在是缺人,原本的采風使張宗子去雞籠島了,實在是沒有辦法。”吳昌逢見大家的反應也還算好,尤其是大姐夫,更仿佛很自豪似的,不知不覺,便將更深處的安排說了出來。“你們來得正好,報紙實在是很缺人那——”
他的聲音又在大家的逼視中慢慢地變小了,“福利很好,報、報酬也很優厚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