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金逢春唯恐進步慢了(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10087 字 6個月前

要完全說出她心中對於現狀的不滿, 金逢春便不得不和沈編輯講一講自己的工作經曆了,她的家庭當然比不了沈編輯,金家最多也就供出過舉人, 倒沒有進士, 不過,金家在銀錢上還算是寬裕的, 金逢春從小不算是吃了什麼苦, 但她也不太記得在買活軍來之前, 自己都做了什麼有意義的事,這些從前的記憶已經被這幾年繁忙的生活給完全衝淡了。就是連童年, 相比這幾年到處溜達著去遊樂的自由, 似乎也沒有多少快樂的回憶留下。

她的仕途, 和許多人比起來算是順的了,眼下她是泉州府農業辦主任, 這個職位若是對標到敏朝,幾乎可以算是半個通判了——通判主要管的就是水利、農事和糧運諸務,金逢春現在除了運輸是不管的之外, 農田水利都是她一把抓。眼下也是陪著鄭專家在巡視今年的搶種情況, 她準備用兩個月的功夫,把泉州各縣、鄉、村都走一遍,對於各地的農業辦主任心裡也有個數, 再對明年的種植計劃進行布局, 最近她是覺得自己有些累的, 累心,金逢春感到現在每一步都走得戰戰兢兢的, 她並沒有完全準備好。

“這倒是的。”沈編輯雖然話不多, 但其實和她聊天讓人很愉快, 因為她每句話都說得很到位。“攤子一下就鋪得很大,大家都有些趕鴨子上架的意思。”

不錯,金逢春是在泉州剛剛收複,四處還有些兵荒馬亂的時候,從吳興縣被調過來的,從縣農業主任到府農業主任,這一步邁得是很大了,甚至沒有經過副職的曆練。這其實多少也是因為買活軍尚且還缺乏管理人才,這一次他們吞並了福建全境,不但不斷地在四處用兵,而且還調動了大量的吏目前來履職,這些吏目有個共同的特點——府長、縣長,必定都是彬山、雲縣走出來的老人,臨城縣和許縣這裡的人才,則許多都和金逢春一樣,擔任縣裡、府裡的骨乾職務,按照這個規律,下一次買活軍往外擴張時,他們會有機會擔任正職,再上一個台階了。

“但要說就不想進步了,那當然也不是的,就是希望有時候能再受一些培訓,有個長輩能在身邊傳幫帶一下吧。”十七歲的通判金逢春說,“這也不隻是我,我那些老部下也都一樣,其實在我看,他們還要再曆練幾年才會更成熟點,但現在的確缺人,所以就都拉上去用了。”

一個蘿卜一個坑,金逢春高升了,她底下的幾個吏目也都得到了不小的機會,譬如李小青,留在吳興縣,提拔為主任,而鐘勤快被派到沙縣去管農業了,張文則是跟隨金逢春一起來到泉州,依舊擔任她的副手,在府農業辦公室做後勤科員,張文性格有些靦腆,年紀又小,到一線去接觸農民確實是太強人所難了,因此他是唯一一個沒有被提拔上去的科員,因為筆頭功夫很好,為人也很細心,管理文書、統計數據都是一把好手,還是被金逢春帶在身邊,當半個秘書用。他本人也是因此大鬆了一口氣,張文覺得如果自己去做主任了,是一定要搞砸的。

但即便是這樣靦腆的張文,他也是進步了的,來到府農業辦後,他的工錢也漲了,這應該也可以視作是職級的一種上升——這都是買活軍境內人才不夠用的標誌,金逢春與其說是不滿,倒不如說是憂心,她覺得這些手下並非個個都做好了獨當一麵的準備,如果從己推人的話,她擔心買活軍對福建道的統治,可能不像是對原有領地一樣精細,會出現不少效率和執行上的問題。

“這是的。”沈編輯又一次表示讚成,“人才的養成不是一朝一夕,方才主任所說,吳興縣本地人鐘勤快被調離,其實便已很能體現了。買活軍現在必須大量異地任官——隻要是讓本地人去做主官,都難保沒有陽奉陰違、疏通上下的事情。”

“正是嘍。”金逢春也深以為然,“便是異地任官,如果不是久經考驗,對六姐忠心耿耿的乾部,也未必能扛得住金銀財寶的誘惑呢。我想六姐是已經想到的了,所以正職派遣的都是她熟悉多年的彬山心腹,不過……”

不過,強龍不壓地頭蛇,本地地主也不是吃素的,現在買活軍的兵丁總人數並不多,攤開來到各府,人手就更少了,主官們也要掂量著該如何順利地完成土地贖買,倘若地主們連成一片,鬨出事情來,給買活軍添了麻煩,他們自己的仕途肯定就要受阻了。而金逢春覺得,這種對自己仕途的考量,有時候也會被地主利用,恐怕會讓當地的土地贖買進行得並不到位,反而損害了買活軍的利益。

“當然,這些都是疥癬之疾,要說在軍事上造成什麼麻煩,那是不至於的。”

“這是自然的了。”這一點沈編輯是最清楚的,“任誰都想不到,朝廷居然虛弱至此,一路上大仗都沒有打過多少。”

在福建道這裡,一應接收工作正在有條不紊地展開,軍隊在前方不斷的接收州府,遇到的抵抗很小,福建道最大的防衛力量便集中在沿海的各大衛所,如果連水師都被買活軍隨意擊潰的話,彆的衛所又怎麼可能有反抗的力量呢?士兵們或者是逃走,或者是願意(迫不及待地)留下來做買活軍的活死人。凡是收成不好的地方,接收得都非常的順利,整個福建道早就傳遍了謝六姐的故事,沿海的地方相信她是天妃,內陸的地方就信仰她這個無生老母,便是不願把自己的田地出售的地主們,沒有守軍的幫忙,也壓根無法組織起什麼有效的抵抗,很多農民都盼著謝六姐來——六姐來了,隻用納五成糧,而且還有高產的糧種,每年管保豐收!

當然,也有一些死硬派,直接鎖了城門,決意抵抗不出——因為實在是沒有兵出城和買活軍打(也不敢),便打算用這種消極抵抗的辦法,至少要在城頭留下幾條買活軍的人命,縣令才能從容自裁。對此,買活軍也一點都不慣著,直接大炮一開,一轟了之:大多數小城的城門都不包銅皮,實在是禁不住這樣轟的。這是炮彈第一次參與到攻城戰中來,絕大多數文武官員都不具備應對的知識和準備。

一般的說,轟開城門之後,該自殺的就自殺了,該投降的也就會積極地前來組織投降。買活軍入城之後,會駐紮幾天,幫助接收班子來穩定秩序,清點文書,同時根據線報,把本地民憤最大的一批豪紳人物‘處理’一下,隨後該乾嘛乾嘛,會留下大約一百多人的駐軍,幫助吏目團接管縣城。難點主要在於繁瑣的工作,還有後續漫長的消化過程,要說慘烈的戰爭……那真不至於。

“自古以來,福建道便是傳檄而定的地方。”沈編輯也說,她突然笑了起來,“就很少有人是從福建道發家的,也隻有六姐的品味是如此特彆。”

她提到謝六姐時,那種恰到好處的親近和崇敬,讓金逢春相當的舒服,她也笑了,自豪地說,“六姐這兒,又有什麼是不特彆的?她沒來之前,總覺得怎麼能如此,來了以後,又覺得憑什麼不能如此?”

“一切既然都這麼順利,金主任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兩人彼此仿佛已很熟悉了,可以隨意地談著心底的感受,還有對時局的見解。“工作上的煩惱,恐怕不是全部吧。”

“不是的,現在最大的煩惱便是,怎麼說呢,總覺得消息的傳遞太慢了。”金逢春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覺,“譬如說雞籠島那裡,令人好奇極了,但卻又很難完全知道如今的發展,令人心癢難耐,這可以說是個很大的不滿。”

雞籠島那邊是怎樣的情況,金逢春確實是不清楚的,因為她在泉州,而謝六姐現在在雞籠島,還沒有到泉州來,隻有她所在的總台可以和彆的傳音法螺實時溝通,而雞籠島的稿子,要被金逢春看到,還必須要從雞籠島送回雲縣,再從雲縣送到泉州來,信息在路上要花費的時間,讓金逢春感到一種切實的焦躁——如果是以前,這都是早習慣的事情,本沒有什麼好說的,但因為現在知道了還有傳音法螺這樣的東西,便一下覺得靠船、馬來傳遞的報紙是在是很慢了。這樣一來,便感覺到生活在信息便利之地,如雲縣、六姐駐蹕之外的地方,是一種不幸福的事情。

就說現在的雞籠島吧,應當有一部分人在整編十八芝的水師,另一部分人來組織開荒,或者是做生意,一部分在造船。這些事情不在金逢春工作的範圍裡,她也隻能通過報紙來了解進展,包括使團的到訪、雲縣港口的建設,這都是金逢春很有興趣,但卻無法參與其中的。而甚至連消息都不能及時收到的話,便簡直讓她感到有幾分委屈了!

“此前我倒沒想過這些。”沈編輯的語氣,讓金逢春覺得她從自己的敘述中也得到了不少有價值的信息,“嗯……確實,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個值得記一下。外頭的消息實在是傳得太慢了……”

“可不是!什麼都慢!哪有買活軍這裡快捷!”金逢春一下高興了起來,“咱們這裡,真的什麼都快,你想得快,人家回應得也快,這種感覺……這種政事清明高效的感覺就很好!”

但她又有些失落,“唉,即便如此,其實也覺得內陸要比港口發展得慢太多了,有時候我到雲縣去開會時,都覺得自己是個土包子。”

“金主任有時也想去雲縣任職吧?”沈編輯用一種很理解的口吻說。

“這誰不想呢?”

雲縣那裡的發展,實在是太日新月異,金逢春每次過去,都有很大的變化,更繁華,更富貴,這種變化給她的刺激倒不是物欲上的對比,而是一種速度上的焦慮,她原本以為自己算是進步得快的那群人了,但是每次去雲縣開會,心頭都由不得有些失落——

錢街那裡的消費,讓金逢春都覺得過於奢侈,但卻有那麼多豪客麵不改色地前去飲宴,從前和她一起參加茶話會的夥伴,陸大紅已經是將軍了,現在正在雞籠島主持人口遷徙,一舉一動都事關大局,連翹也管起了船廠,連葛愛娣現在都是雲縣港口很威風的主任了,而金逢春卻還在村裡和土疙瘩相伴,每天不是下鄉,就是下鄉……有時她也難免有些委屈和失落,感覺她被放在這個位置上,有些不合適,至少是有些違背了她的本性似的,她又不喜歡種田——從前沒有工作的時候,發了瘋一樣的想要工作,現在開始工作了,很快便忘卻了得到工作時的幸福,開始對崗位挑三揀四起來,這或許就是人性本能的貪婪吧。

但,要說考到彆的崗位去,好像又有些猶豫,一個是金逢春其實是很喜歡看到農民豐收時的笑容的,也很喜歡那糧食充倉的畫麵,這讓她本能地有一種極深的滿足感,也能提供很強的工作動力,二來是對於新崗位的畏難和顧慮。到了一個新崗位,還能冒頭嗎,還能乾好嗎?晉升速度會比在農業辦更快嗎?

這是縈繞在金逢春心頭許久的一個情意結,雖然不至於因此影響了工作,但也的確屢屢難以釋懷,要說不喜歡自己的工作,這是假的,要說不滿足於自己得到的報酬,那也是假的,她現在一個月能賺三千文籌子,而且吃住都由官府開銷,這三千文幾乎是儘到手的,這收入比她父親都高了。若是從前,金逢春哪想得到自己一個月能賺三千文呢?

可不滿卻依舊是存在的,也並非完全是來自於對報酬的不滿,金逢春在物欲上沒有太多的不滿——如果她是喜歡錦衣玉食、綾羅綢緞、珠寶玩器什麼的,當時就不會考吏目了,而是會設法去雲縣做生意。隻是看到報紙上刊載的這五花八門的新鮮事兒,什麼使團、跨海貿易、水戰、人口遷徙……這些波瀾壯闊的大事,讓她在繁重的工作中,興起了彆樣的向往,她很想要更多地參與到這些主宰了時代變遷的大事中去。

若說以往,她謀求升遷,謀求政審分,是出於一種本能的上進心的話,那麼此刻,金逢春的不滿足卻來自於內心深處不甘寂寞的急切,她也參與到了這樣的變革之中,為時代的變化貢獻了自己的一份力量,但這還不夠……這還遠遠不夠!她渴望走到更高處,走到六姐身邊去,見證著天下的風雲,並在其中留下屬於自己的一點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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