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金逢春唯恐進步慢了(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10087 字 6個月前

“沈編輯是幸運的呀。”她傾訴著內心的煩惱之餘,也不由地對沈編輯這麼說著,“天下文字好的人有很多,可能在這時候進入《買活周報》的人有多少呢?你的文字是一定會留在曆史之中的,這已經是多少人羨慕不來的事情了!”

沈編輯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似乎是有所感慨,“金主任是個很上進的姑娘。”

僅僅是一個上進,似乎不足以形容金逢春,她又補充說,“甚至可以說是雄心勃勃,也不為過了。真不知道金主任在買活軍沒來之前,過的是怎麼樣的日子。”

“倒是很普通的日子,買活軍沒來以前,我都不知道自己有這樣的雄心。”

金逢春被很多人說過這一點,她倒是一點不介意,反而蠻高興的,這些日子以來,伴隨著對自己的這些不滿不斷的思考,她對自己的認識也逐漸地明確了——當然,她也希望百姓能過得好,但總的說來,金逢春的權力欲又強烈又純粹,甚至勝過了對於六姐的忠心。

現在的金逢春,對六姐的忠心當然依舊是毫無瑕疵的,隻是這種忠心不再是出於純粹的感恩,而逐漸變成了衡量利弊後的選擇,她現在慢慢明白了謝六姐的話了,為什麼謝六姐要任用女娘?因為隻有在買活軍這裡,金逢春才能這樣獨立地實踐自己的權力欲,而不是將它和婚姻、血緣綁定在一起,通過親人和婚姻擴大自己的權力……

“因為我就是想要權力。”金逢春坦然地說,“我覺得這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也不必尋找任何借口,我就是好喜歡權力,簡直心醉神迷。我覺得從前‘外頭’那種鼓吹淡泊名利的做法好虛偽,為什麼會有人不喜歡權力,這麼好的東西。”

沈編輯大概也無奈地笑了,“這個,怎麼說呢,如果每個人都爭權奪利,那世上就亂套了呀。”

“現在難道還不夠亂套嗎?”

馬兒慢慢地走著,秋陽強烈地照耀著前方黃綠色的樹林,金逢春在馬上大聲地說,“我以為一味地宣揚、鼓舞這種美德隻會造成一個結果,那就是讓傻子完全陷入那個套子裡去,減弱了競爭,而那些卑鄙無恥的人,儘管沒有什麼能力,但因為承認了自己對權力的渴望,便可以用比較小的代價爬到高處。我完全看不出這對於統治有什麼好處。”

“但如果金主任完全為權力著迷的話,便或許會做出很多本來不該做的事,隻為了獲取更多的權力。”沈編輯柔聲細氣地說,“譬如說今年的秋收,可能結果或許不會那麼理想,金主任就有可能為了仕途而對數字做出粉飾,損害了百姓們應得的援助。”

“這是對於履職的監督問題。”金逢春立刻指出來,“這和對權力的向往是沒有關係的,不能混為一談。如果沒有完善的監督,不管當權者本來的秉性如何,係統內最後還是會出現大量的瀆職現象。不能把野心和瀆職混為一談,一個真正有能力的人,在六姐這種公平的考核機製下,應該會明白,最優的解法還是按規矩行事——至於能不能製定這種最優解歸於規矩內的體係,那就體現統治者的能力了。”

這些思考,在她來看是有些深刻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吏目會想得到的,金逢春不由得竟有些得意起來了,沈編輯也笑了,她仿佛被說服了。

“看來金主任對自己的興趣做了很多的思考。”她又問,“身邊的人,譬如說家人,對你的這種雄心是怎麼看的呢?”

沈編輯真是很會問!金逢春覺得心底許多話,仿佛埋藏在地下的泉水,被沈編輯一鏟又一鏟挖開了泉眼,現在正汩汩地往外冒。“那有意見的人可就多了!”

金逢春自己的小家庭還好,對她的上進是頗有些無可奈何的,金縣尉是個善於變通的人,既然世道已經是這個樣子了,而金逢春的兩個哥哥,顯然是沒有什麼太好的前景,家庭裡最有出息的仿佛是這個女兒,那麼他們便把關心和期望更多地寄托在了金逢春身上,反而有許多勉勵和指點。但金家在吳興縣的老家,對金逢春的意見是比較大的,因為金逢春當時逼迫父親,促成金家‘反正’,又主持了分家,在這其中很多人的利益受到了損害——他們也知道,如果不是金逢春,或許金家的下場要更慘烈,但既然沒有死,日子又過得不如從前好,有些窮了,那麼就一定是要對金逢春說怪話的。

‘一個婦道人家,如此鑽營’、‘沒有半點讀書人的樣子,果然是最毒婦人心’,‘以後誰敢娶她’、‘把族人當成邀寵獻媚的祭品’,這些話,還有那些嫌惡的眼神,暗地裡的不滿和流言——固然是不會礙著金逢春做自己的事,但有時候也能讓她感到輕微的不爽。

除此之外,工作中所接觸到的同僚、農戶、匠人,有許多也把自己的成見藏在了禮貌背後,金逢春可以感覺得到他們的想法:‘女孩子何必這麼辛苦呢?’‘這樣往上爬的樣子也太急切了’。

所有這些被她無視了的不讚同,如今都化成了對沈編輯的期待,“沈編輯,你一定要在報道裡提出這一點,不,是兩點——第一點,喜歡權力一點都不可恥,這簡直是最理所應當的事情了,彆受了那些什麼歸隱田園的什麼詩文的騙,那都是失敗者在自我安慰。”

“第二點,女娘喜歡權力,更加再正常不過了,那些亂七八糟老生常談沒有絲毫道理的女人就該在家做飯洗衣的論調,如果有誰敢於宣揚就該扣誰的政審分!隻要是個人,就喜歡權力,一個人喜歡吃飯,喜歡睡覺,那她就也喜歡權力!這東西就像是空氣一樣,隻有得不到的,隻有用不好的,但要說喜不喜歡,我想不出有誰會不喜歡!”

“說了這麼多的不滿,但其實,我對這裡再喜歡不過了,六姐沒有來之前,我不知道我是我,如今,在買活軍中,我就是我!”

金逢春就是金逢春,一個獨立的,坦然的,不諱言於自己的誌向,不必做任何遮掩的,野心勃勃的女娘!

在這裡,像她這樣的女娘很多,也非常的正當。金逢春隻能在買活軍裡找到自己的前景,在買活軍這裡,她根本不必為自己的野心找什麼借口,做什麼辯解……這本來就是很正常的事情,各種性格的女人,都擁有強烈的權力欲,完全憑借著自己的能力,而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感情、血緣、關係……隻是靠著自己的能力,競爭著謝六姐身邊的位置,搶著在這個時代裡留下自己的痕跡!

她心滿意足地歎息了一聲,感到多日來積存的煩惱,完全地隨著傾訴而宣泄了出去,她仿佛一下又能看到生活中的光明麵了,的確,金逢春的工作是很繁重而奔波的,而且暫時的看,完全不如彆的崗位那麼能出風頭。

已經有些女娘走在她的前麵——最前麵的人當然是陸大紅了,光靠勒石合約,她就已經可以名傳千古了,但她知道自己身後也還有很多人正在跋涉。譬如她的義妹金雙喜,還有現在正在海上航行來航行去,目標是當上女船船長的於小月,她們也都在等著一個機會,她和這些女娘們又是對手又是夥伴,她們競爭著將來那些更高的位置,卻也因為彼此的存在而確認了自己並不孤單。

原來這世上還有這麼多女娘,這樣地喜歡權力,原來完全被過去,被‘外頭’所忽略掉的,有雄心,有野心,有自己一番事業的女娘,並非鳳毛麟角,女人的權力欲,女人的野心,這個通過她們所有這些雄心勃勃的女吏目,被證明著是女人天然的渴望,而在買活軍這裡,也是完全正當的渴望。

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事情呢?再不會有什麼時候比現在更好了!

金逢春一下又開心了起來,她踢了踢馬兒,讓馬兒小跑了起來,和沈編輯絮絮地談著自己的壓力:努力而又有野心的人那麼的多,金逢春也知道,她們不會每個人都成功,就如同她,也有可能就在泉州府農業辦的位置上,再也不能往上活動了。農業的工作,豐收不見功,一旦歉收了就要掉腦袋,是第一等的苦活——所以她就更要精益求精,萬萬不能有一絲懈怠……

她們很快趕上了大部隊,又開始繼續工作,短暫的采訪便這樣自然的結束了,金逢春並沒有太儘興,但這一天他們沿著剛修好的路走了四個村子,又歇在祠堂裡的稻草堆上,這個村子是特彆窮的,又偏僻,剛好是在這條線路的歇夜點上,金逢春已經被迫在這裡歇了三次,每次都被叮出一身的包,等到一切安頓停當,她感覺自己已經累得沒精力繼續說這些了——至於沈編輯,早都精疲力儘了,絲毫不顧周圍惡劣的環境,早已經陷在稻草堆裡,打起了小呼嚕。

天氣逐漸冷了,今晚兩個女娘都沒有洗澡,金逢春還有點體力,洗漱完先用艾草在四周熏了熏,為沈編輯墊了包袱在脖子底下枕著,再合衣在稻草堆上躺下,閉上眼正在心中整理著今日的所得……

“什麼聲音?”

她忽然一下睜開眼,翻身坐了起來,並伸手去推沈編輯,讓她彆再打呼了。“祠堂裡可能進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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