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在來來回回地看那篇文章,此時仿佛很是不解,“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這句話自然不能說有錯——但有些數據,個人該如何獲得?這篇文章的意思,怎麼感覺從此後百姓便沒了論政的身份呢?那,你看,百姓難以獲得數據,便不能發文章——這不是堵塞言路嗎?六姐……謝六姐一向……嗯,一向偽作平易近人,怎麼會留下這麼一個疏漏?”
最正確的答案當然是謝六姐露.出了自己妄自尊大的真麵目,不過眾人已知絕非如此,被王知禮道破,不由也陷入沉思,信王大約因為年紀最小,又完全沒有投入培訓成本,便獲得了此時的地位,因此反而最沒有門戶之見,很能沉浸到謝六姐的‘邏輯’中去,很快說道,“非也,百姓也能就某一政策投稿,如前文所說,以自身立論,便要有自身的數據作為參考——那隻要記錄自身因政策而發生的變化就好了。譬如這張天如,倘若他自己發於善意,和某男子共飲,卻被誣陷有奸.淫意圖,他自然可為自己發聲。他要為天……他要為買活軍治下區域立論,那就要拿到這塊土地的數據,是這個意思。”
“殿下高見!”王知禮先奉承了一句,又疑惑道,“但此人又不是官身,如何能拿到這些?若如此,其實便是斷絕了書生問政的意思啊。所謂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難道此後不為官,連關心天下事的資格都沒有了嗎?”
“呃……”
“這個……”
話音剛落,王知禮自己都尷尬了起來,席間眾人更是吃吃艾艾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兩句話是去世不久的西林領袖顧叔時所設的書院楹聯,此人也正是以鼓勵書生關心政治為名,如講學生大肆揭帖鬨事,書生結社貼文互壯聲勢,抨擊朝政等等被閹黨深惡痛絕的風潮,都是從西林書院而起。王知禮身為閹黨骨乾,居然脫口而出引用了西林黨的聯句,這還好是九千歲已經下野,若不然,說不得就要治王知禮一個‘立場不純’的罪。
按常理來說,這話應該是王肖乾這個西林中堅說起,而王知禮作為閹黨代表予以回應,此時卻完全倒了過來,王肖乾尷尬道,“大璫,倒不是如此,其實這意思便是,若不為官,又不能發苦心去調查,也不能得到買活軍的許可,從他們處獲取數據,便隻能從小處,從自身談起罷。正所謂實事求是,得了幾個人的數據,便隻能起幾個人的題目,這一招便是治那等好空言、大言而博名的書生。”
“……”
這角色對調的對話,實在是太讓人尷尬,偏又實在不好明言,屋內又沉默了少頃,信王舉起袖子掩著嘴輕咳了一會,方才調節氣氛,把話題挪開。“的確如此,發一篇文章,要到鄉鎮去采風幾個月?這個張後生哪有這個時間,文章發得這麼慢,隻怕人們都要把他給忘了!名聲又從何來?”
“看來這‘一篇奇文天下知’的美夢,在買活軍這裡是休做了。”王肖乾鬆了口氣,連忙接話,“想要議論天下事,為天下建言,那便要先考做吏目,一步步地走到接近天下的位置……這也不能說錯……”
作為西林中堅,他不能再說下去了。但此時這道理似乎的確是分明的,政策的得失,必須走到相應的高度才能得窺全貌,百姓所能表達的隻有政策對自身的影響,這二者的區彆可是混淆不得。少年書生憑什麼影響政策的製定,隻因其善蠱惑人心,善鬨事?確實沒這個道理。
不過,和書生有關的議論,因為牽扯西林,還是少說的好,說得過了王肖乾更尷尬。黃謹見義父自悔失言並不說話,便出聲笑道,“這張天如還是個有福分的,先覺得他求名太過操切,如看來,正因其操切而又有些歪才,大鳴大放,被六姐看重,到底也有了不小的名氣——有這篇《答疑》,他可青史留名了。”
“倒也是!”眾人暫且都遺漏了這話的前提——即謝六姐至少是個能在青史留名,擁有詳細曆史記載的大人物,短暫地沉浸在說不出的羨妒中,都嘖嘖感慨起來,“雖是被立起來當了個靶子,但他之前之後那些人,想當可還當不上呢。”
信王也有些好奇,“張先生好像也在學校任教,不知我們有沒有打過照麵——收了這篇答疑,他會怎麼應對呢?”
這就好比吵架,張天如嚷嚷了一大篇,卻被謝六姐抽走了腳下的板凳,這會兒下台有些難,旁觀者自然也好奇下一幕又是什麼好戲,黃謹笑道,“若是按我朝作風,接下來,他必定要繼續大罵六姐,用詞隻會更加刻毒,不惹來一頓板子,是不會罷休的。”
“那是我朝寬待讀書人,在這裡,怕不是要被捉去做苦役?”
眾人言語紛紛,莫衷一是,王肖乾也便恢複過來笑道,“智足以飾非,言足以拒諫——若他還要作文反擊,我押他必定由此破題。”
他是這裡唯一的進士,眾人都不能和他比八股破題,聞言也覺得有理,謝六姐的這篇回文,似乎並不如此前她的文章那樣,立論雖奇,且卻是堂皇正道,仿佛有一種無人可擋的氣勢。這篇文,晦澀之處,沒有相當的水平恐怕不容易看懂,而看懂的人似乎也並不都會讚同,不如張天如的原文,簡單直接煽動人心。
如果張天如從“智足以飾非,言足以拒諫”這角度進行反駁,那是很合乎文士胃口的——不但道出了對《答疑》的感想,並且還以用典回擊了謝六姐。這典故出處是說紂王的,如果謝六姐能讀得懂,那便會感覺到張天如的回擊。而這種回擊,也表現了張天如的才華,正是此刻所有政客所習慣的論戰節奏。
即便是買活軍內的活死人,恐怕也會有人私底下站在張天如這裡!
眾人不免也是議論起事態走向,更好奇若張天如還有回擊,《買活周報》會不會予以刊登,信王到底年輕好事,便和曹如商議道,“曹伴伴,明日不如多安排些隨侍去學校就讀,打聽著這張天如的模樣,瞧瞧他的臉色去!”
曹如在這種事上可不會拂了信王的性子,聞言一口答應,也是笑道,“恐怕此時,也不獨殿下,整個雲縣的人,都想看這張天如的臉色呢!被六姐這麼一通教訓,真不知道他這會兒在想什麼!若是個有氣性的,隻怕羞也要羞死了,他是自行投奔來的,就不知道這教師,他還當不當得下去,會不會含羞而走,謝六姐又讓不讓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