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賦分製度, 還在討論之中,要上報經六姐審批允準才能實行,若是標準出來了,我一定立刻給你賦分, 現在你催也無用啊!”
“但我不催你, 催誰呢?若是沈編輯給了我另一個人去催, 那我便去催他了, 這不是沒有嗎?我心急了也隻能來催你啊。”
“……你便是一日三催,我也隻能在周報中寫一次,你以後每周過來問一次就行了,又或者我會讓大伯來傳話的, 稍安勿躁啊, 張老師!”
“這可不一樣,我一日三催, 你在周報中形容出來,那就很急迫了, 若是我一周才來一次, 你便隻是一筆帶過,六姐案牘勞形瀚海宸墨是何等繁忙?若我不催,這賦分製度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呢, 因此我催, 不但是代表我, 也代表了所有向買活軍投稿的作者, 這實在是極正當, 極有益的事情!”
“……好好好, 你催, 你催, 你催吧,總之你要求的所有東西,我都會寫入周報,那你現在還要催什麼?”
“我的稿酬呀!謝六姐不會隻寫文章不做事吧?文章裡寫得好好的,稿酬、政審分,到頭來一樣不落實,空言之輩哉?”
“你這個人怎麼說話的呢!”
編輯部辦公室裡,買活軍這裡泥腿子出身的小周看不下去了,一邊擼袖子,一邊從自己的辦公桌後站起身來,似乎是有用自己的體型,對這個無理取鬨、振振有詞的常有理進行威懾的味道。
“我哪有一句話沒說在理上?”。
杵在辦公室中央的張天如絲毫不懼,反而還抬高了聲調,對應著也往上擼起了袖子——這個張天如也算是儒生中的異數了,生得高大不說,而且也頗練了一點肌肉在身上。按他朋友吳昌時的說法,這還是來到買活軍這裡之後,迅速發展起來的新愛好,到底是年輕,又是官宦人家的出身,底子擺在這裡,這麼紮紮實實的兩個多月,他身上的肌肉團已經有一點雛形了。雖然還比不上小周,但真要打起來,至少也能揮中個兩拳。
“好了好了——小周,做什麼呢!”沈編輯急急忙忙地打圓場,“稿酬也是有的,隻是哪有現開現放的道理,到時候會開出支票來,寫信送到你們留的通訊地址那裡去,你留心收信,三個月以上沒有收到,可以來申請補開支票。”
“行。”
張天如也是爽快,便立刻放下這件事不提,又問道,“沈編輯,我投的其餘稿件,是都算廢稿處理,不予刊登了嗎?若是如此,可有退稿信做批注?告訴我犯了二十四條謬誤的哪幾條?”
“……”沈編輯又不說話了,她的臉色肉眼可見地難看起來,嘴角也一抽一抽的,這一次張天如沒等她答複,便‘哈’地一聲笑了起來,又仿佛是寬慰沈編輯,“沈大姐,我昨日漏夜鑽研,可是已吃透了那二十四謬誤,自省之下,從前的來稿的確或多或少都有謬誤在其中!退稿我是心服的,便隻等著退稿信了。”
這意思其實是很明顯的,連小周都品得出來,不禁對這個刺頭怒目而視:張天如自己對自己犯的邏輯謬誤心中有數,也就意味著倘若周報的退稿信裡,對於謬誤之處沒有明確指出,張天如少不得又要來譏笑他們水平不足了。這看似是在自省,其實是在挑釁警告沈編輯!此人定然已是看出了周報編輯部的虛弱,至少在二十四種謬誤上,他們也很陌生,也要學習,甚至還不如張天如領悟得多。
“……那你要等一陣子了,如今編輯部人手有限,來稿又多,退稿信隻能等有空了慢慢寫。”沈編輯又是在一陣沉默後,方才勉強地說。
張天如倒是沒有戳破這明顯的推托之詞,隻是哈哈一笑,毛遂自薦道,“若是編輯部還要招工,某願專為回信之人,定讓投稿者心服口服,無話可說。沈編輯多少考慮一下,大家都是吳江同鄉!”
“……”
彆說小周和沈編輯了,連一直沒有說話的另一個編輯小洪都震驚地抬起頭來:此人焉能厚顏至此!剛來編輯部找了這麼一大通麻煩,轉頭又自薦做編輯,虧他好意思!這要給他混進周報來,以後還有寧日?
“……好好好,反正我都記到周報裡。”沈編輯顯然隻想快些把他打發走。“若有了進展,都會給你寫信通知。”
“行,那我就走了,咱們幾天後再見,”張天如臨走時還不忘叮囑,“彆的都罷了,沈編輯記得一定要提調查研究的範式,還有邏輯知識的教學——我料著謝六姐必定有邏輯學的教材,如生物、物理一般,如此自成體係的東西,沒有著作支撐怎麼可能?既然要推行講邏輯,那此物對於邏輯的普及便極度重要,切記切記!”
這話不無道理,但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來,張天如這麼急切地想要邏輯學教材,便是因為他本人一旦武裝上了這本書,那便是如虎添翼,此後在辯論中恐怕更是難逢敵手了。他的身影剛消失在小院之外,小周、小洪就忍不住批判了起來,“這個人太無賴了!”
“以後不能讓他上門!”
“這《邏輯學》,就算有了教材,敢給他學的?這個人詭辯能手!”
“外來人哪個和他一樣,這麼理直氣壯的,這個人便是個有文化的無賴!”
“真該打一頓!”
刺頭有文化,見了都害怕,沈曼君身為受壓最嚴重的對接編輯,對張天如也不是沒有埋怨——口口聲聲吳江老鄉,逼自己的時候怎麼不說了?但她還是搖頭道,“有句話小周你說得對,這個人氣壯,是因為他拿住了理字,有理行遍天下,他雖然盛氣淩人,但卻沒有做無理的要求。那我們也不能以理之外的手段對付他,否則就是仗勢欺人,反而落了下風了。”
“怎麼沒有,他、他……”
小周極力想要舉出張天如不講理的證據,但想了半天居然找不到一點——這個人雖然讓人討厭,但卻不糾纏,他要來逼問,也說出個道理,也不曾索要非分的東西。按六姐文章中所說,政審分、稿酬、退稿信,這的確都是該給他的東西。
“這……但他也太愛挑刺兒了!”小洪也難住了,但仍很憤憤,“六姐日理萬機,這陣子剛從雞籠島回來,轉眼又要準備談判——還要抽空寫文章,審稿子!有些事落實慢了點,不也在情理之中嗎!就他愛多嘴!”
沈曼君微微一笑,就不和兩個小孩爭論這些了——這都是彬山長起來的孩子,自幼沐浴天恩,對於謝六姐自然是維護到了十二萬分,他們看張天如是不會順眼的。但沈曼君雖然被催逼時也覺得煩惱,但深心裡卻覺得張天如的做法並沒有什麼太大的錯處,甚至於外來人也需要一個張天如這樣的金嗓子來為他們發聲,他要的東西,本來也是該有的急需之物。
要調查研究才有發言權,那就要教老百姓調查研究的辦法,要數據支撐,那就該給百姓提供查詢數據的‘渠道’,要講邏輯,那就要教邏輯——這是天公地道的道理,官府沒有在首腦發言時就準備好這些,的確是官府的疏失,這並沒有什麼不好提的。如果謝六姐忙不過來,那就要再找人來幫忙,提出這些疏漏,為自己主張正當權益的張天如,雖然惡行惡狀,似乎非常囂張,但起到的作用還是好的。
“這個人是很聰明的。”她隻這麼說著,“於咱們,隻能按規矩辦事,他還在規矩中,就要根據規矩去對待他,否則,規矩也就不成為規矩了。”
至於說沈曼君對張天如真正的判斷,因為都是吳江老鄉的緣故,她自然不會此刻說給同事們聽,在她看來,這個人是個真正的名利之人,正因此,張天如在仕途上說不定進步得還要比她們都快,他這樣急切地想要確定下政審分來,或許也是因為他要根據賦分的規則,來確定自己能參加吏目考試的時間。
對這種人,是該不給他分嗎?或者往少了給?沈曼君恰恰覺得應該在規則允許的範圍內多給點——這要是給少了,他肯定還得來鬨,這是一,二來買活軍吏目工作很繁重,早日把張天如送入吏目崗位,他便要忙於工作學習,應該就不再有時間頻繁投稿了。這也是這種人仕途上往往走得順的原因,對這種膽子奇大的常有理,你除了殺了他之外,唯獨的辦法就是順從他。順著他,他就好用,不順著他,真能把你給煩死。
“哎,不過這個人有一句話說得是很有道理的,這個邏輯學,肯定是要開課的,不然退稿信怎麼寫?”
這不是,小周、小洪痛罵了一陣張天如之後,也開始承認他的觀點多少也有道理了。“但這誰能來教呢?除了六姐,恐怕誰都不會,但六姐是一定沒時間來給我們上課的。”
“難道真要我們自學嗎?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