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張天如倒是對邏輯彆有一番天分……你還真彆說,說不準真能讓他自學了教材,專寫退稿信……”
這就是張天如這樣的人上位的辦法了,給他一點話縫兒,他就能理直氣壯地為自己創造出一個崗位來。沈曼君啼笑皆非,“這可不能甩出去啊,再怎麼樣也得自己吃透了,編輯不就是審閱文章的嗎?若是連為何退稿都不懂,那就不能說自己勝任這工作了。”
她雖然是後進,且還是外來人,到如今都不完全算是買活軍治下的活死人,但還是很快就得到小編輯們的尊重,並且被尊稱為‘沈大姐’,除了年紀上的優勢之外,還有一點就是沈曼君的業務的確好,全報社隻有她和張宗子能為六姐的文章做注,因此小周、小洪並不反感她的教育,而是都蔫蔫地應了一聲‘是’,但也忍不住抱怨,“如果要寫退稿信,那是真的忙不過來了,這麼多來稿,全都寫信,怎麼搞?熬夜都做不完啊!”
“所以編輯部還是要招人。”沈曼君想到堆積如山的工作量,也是忍不住就歎了口氣開始揉額頭,他們現在的工作已經多到編輯很難抽時間去參加學習,長遠來看,這很不利於編輯自己的進步。“我會寫在周報裡,這應該是一係列動作,第一步開班教調查研究的範式,教邏輯學,這個邏輯學我們這裡如果沒人懂,那就要先找高層次人才來自學,之後再把教案給六姐審閱,然後再開班,開班後從優秀學生中擇優錄取進來。嗯,希望買活軍本土的學員多一點……”
否則,如果都被外來的書香世家盤踞在周報編輯的職位上,一定會讓謝六姐不滿意的。這就譬如敏朝初期的南北榜之爭,有些時候政治意義蓋過純粹的能力問題……沈曼君越想越是覺得路漫漫其修遠兮,編輯部的幫手不知道什麼時候來,而工作卻一天比一天更多,在此之前全得靠自己一口元氣頂著,幾乎是要悲從中來,她不由得摸了摸肚子,咬牙說,“多了這麼多的活——得加工資!”
“是啊!”比所有吏目之外的活死人加班都頻繁的小洪、小周也不由得共鳴了起來。“寫進周報裡!不加人的話,得給我們加工資!”
“加工資!加工資!”
“雖說未必能加了,但還是寫一寫為好……不知道張采風使如何,還是要團結一下他,如此方才能形成聲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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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葉,剛下課啊!”
張天如並不知道,自己的一次到訪,還掀起了編輯部要求招人加工資的浪潮——如若知道,他就更要得意了,事實上,此時他便已經足夠得意了,正大搖大擺地走在通往學校的水泥路上,時不時還招呼著熟人。“今天走得倒早,回家吃飯?”
“老吳!”
“小許!”
他是個極活潑的人,雖然才來幾個月,已經結交了不少朋友,張天如哼著歌回到辦公室,把自己的書函一提,就準備回家去了,他今日下午因為去編輯部的關係,是缺了一下午的課,不過好在這三堂課是語文、體育、地理,都是張天如的強項,並不礙著什麼。
“天如,吃飯去?”迎麵也有人問,“今晚還開課嗎?”
“開的開的,今晚講文書寫作!都可以來聽!”
“好!那我們吃完晚飯就來!”
沿路不乏有人問著他今晚補習班的事情,張天如此時倒是不倨傲了,總是回答得耐心誠懇,一邊說,一邊就走到了他校外的家裡——他逃家時所帶的銀兩不多,能租下這月租在一千文左右的水泥小院落,不用去住廉租的宿舍,憑的就是自己搞錢的本事。像張天如這樣的人,一向是很有辦法的,搞錢對他來說,根本就不是問題。
還在家中的時候,他當時想的是結社,發社刊,用社刊的餘錢來維持社內一些活動的運行——而以吳江文風之盛,講時文的社刊,刊發收益實在是相當不少,對於他個人的經濟和名氣都極有補益。如今張天如來了雲縣,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便又找到了幾條來錢的道,隻是苦於時間不夠,不能一一地履行而已。
開辦以話本、笑話為主的半月刊報紙,便是張天如想到的第一個主意,雲縣這裡識字的人極多,報刊雜誌是門極好的生意,哪怕賣得比《買活周報》還貴,相信亦有一定的銷量。不過這個大計很快卡在了辦報許可上,買活軍這裡,不但辦報,便連印書都是要先取得書號許可的,對政審分有要求,張天如的政審分不足以支持他出書辦報。而且他一個吳江外來人,要先攢一筆本錢來辦報並不容易,還是需要大豪商的支持。因此,便將這想法暫且按捺了下來。
第二個主意,便是開補習班了,張天如以為買活軍治下的百姓,許多都是受教育年限較短,雖然有天賦,考入了吏目,但對於公文寫作應當並不擅長,於是他便潛心研究了買活周報上的文章風範,乃至公布的政令風格,總結了如八股一般的公文寫作要點,並且開班授課,以他老師的身份作為號召,第一期便招攬了一些半信半疑的學生過來。
公文寫作這東西,並不存在什麼很難參詳的秘訣,張天如本身才高,又肯下功夫去講,而且天然便是個善於周旋的人,學員越多興致越高,深入淺出、妙語如珠,又設題練習,果然,第一期十天的培訓班之後,成效頗佳,學員彼此介紹,客似雲來,一堂課十文,動輒便是百餘人聽講,這裡張天如坐收一兩銀子,所費的不過是一些茶水蠟燭錢。如此一兩個月下來,便是賺下了數十兩銀子,此時他還在學校裡任教,便根本不是圖這一點報酬,而是圖這個官麵上的身份帶來的其餘資源了。
若是謝六姐許他以本名發表文章,張天如此時更是名揚雲縣了,他辦報的設想說不準很快就有人支持,沈曼君以為他關切政審分是想考吏目,實際上張天如對於是否去考吏目,完全是模棱兩可,他還要再看看,估量一下辦報和做吏目的前景哪個更好——像張天如這樣的人,他是沒有愛好的,哪份工作更適於攫取權力,他便會去做哪份工作。
便如同他的晚餐,也充滿了這種急功近利的色彩,張天如到了家裡,先從鹵鍋裡掏了四個茶葉蛋出來,放在碗裡涼著,又取出在路口買的大餅子,打開辣椒醬,抹了兩勺上去,將茶葉蛋搗碎了,大餅子一卷,洗了根晚黃瓜,吃一口黃瓜吃一口餅,這就是他的晚飯——便宜、省事,蛋白質、碳水和脂肪都有了,蔬菜也不缺,張天如晚上頓頓都吃這個。
他今日回來得早,吃過晚飯,學員們都還沒有來,時間還充裕,張天如等胃裡的食物消化了半個時辰,便到院子裡開始打拳踢腿,這是他來到買活軍這裡後新發展出來的習慣——買活軍的審美和外界不同,追求強壯體魄,那麼張天如便立刻積極向主流靠攏,開始大吃大喝,蓄養自己這一身的腱子肉,他還向學校裡的體育老師打聽學習,課後練習得非常積極。
二十四種謬誤……真是有東西的,點破了不少以前朦朧的認識。
他在院子裡來回躍動,同時上下揮手,又伏地起身、來回蹲跳,一邊熱汗淋漓的鍛煉,一邊就在思忖著今日看到的《答疑》:寄過去的四五篇稿子,其中有催促謝六姐儘快稱製的,有反映教育體係殘缺不全的,也有評論當今婚俗變化的,這幾篇文章中,他拿定了自己率直敢言的性子,都是不卑不亢,既說了壞處也說了好處,偏偏這些都沒有見報,反而是口吻最急切的一篇《協議書之問》見報了,還得了謝六姐禦批答疑,張天如心中便在想了,謝六姐看過所有稿件嗎?還是此前的文章都倒在了編輯選登上?若是如此,豈不是說沈編輯給他的定位,便是個挑刺兒的人?
如今他和謝六姐的聯係,必須通過沈編輯中轉,因此張天如要同時揣摩兩個人的喜好。不過不論如何,此處的機會的確也是要比吳江那裡多——敏朝那裡,想要一些說話的聲音,得先去考進士,考中了之後,再經過十幾、幾十年的宦海沉浮,才有一定的份量,在此期間,所有時光幾乎都是空拋,這根本就不符合張天如的性子,因此張天如是準備在買活軍這裡儘情嘗試,實在不行,他再回吳江去,做個‘知賊’派,哪怕是耽誤了科舉,又何嘗不能做個名幕呢?
嗯,說起來,按買活軍這裡的要求,說不定和官兒比,師爺反而更容易有所發展,這個也得記下來……日後又是一篇獻策的好文章。張天如放下手裡的石壺,回身就進了屋,趕緊把靈感記下來,猶豫了一下,又翻檢書匣,將幾篇文章抽了出來,點燃蠟燭,湊到燭火上燒掉。
——這幾篇文章,有指責謝六姐以文明自我標榜,實則不斷推行完全沒有承繼的新道統,如邏輯學,儼然便是自成體係的新東西,根本不是華夏文明中任何學說的流轉遞嬗,不能因為它用華夏文字記載,便判斷其屬於華夏文明,這其實是仙界文明對於華夏文明的侵占——而且是讓人心生反感的侵占!敏朝反抗買活軍,才是文明之間的戰爭,所有在華夏文明中得到好處的百姓,都應該自發地團結起來,反對買活軍這所謂‘仙界’文明的發展。
這是張天如今日早上看到《答疑》之後,靈感勃發所寫的回應文稿,尚是初稿,不過此時也拿去燒掉了。此外幾篇,都是鼓舞敏朝上下一心,團結抗‘買’的,又夾雜了對於買活軍社會弊病的分析,以及應對之策。
張天如寫這些文章之時,都是真心實意,雖說他對邏輯學也很有興趣,但根本來說,他也感到了被異種文明淩迫的不悅,這些東西不論是否是好的,進步的,但明顯不是從如今的華夏文明中繁衍發展而來,和此時的華夏儒道佛三教半點沒有傳承,如何能說是華夏文明的延續?分明就是異種文明的入侵——但他會不會把這些文章發表出來,那就完全要看他個人的需要了。
倘若他在買活軍這裡混不下去了,張天如便準備回鄉發表這些文章,加以宣講,為自己獲取權力做聲勢上的鋪墊,但既然現在買活軍許諾了會給他政審分,他又有很大的可能進入編輯部做事,至少是有機會學到調查研究、講邏輯的這些方法——而張天如也看到了通過能力在短時間之內快速上升的通道,在買活軍這裡存在得相當廣泛,那麼他便立刻轉換了態度。從今日起,他便打算完全在買活軍這裡沉浸下去了,他倒要看看,有誰能比他做得更好,更到位,而買活軍又會給予他這樣的人怎麼樣的權力。
像張天如這樣的人,他的夢想便是權力本身,他自然會把自己變成接近於權力的樣子,他在吳江便會去做書生的領袖,因為那是他看到最適合在短時間內獲取權力的位置,而他在買活軍這裡呢,他便會刻苦地鍛煉體魄,並且預備完全沉下心來,要到教材上了提高班後,到買活軍各地去走訪調查,紮紮實實地寫出幾篇文章來——並且他還很期待於謝六姐看了沈編輯周報後的反應。
他張天如在買活軍這裡,是個無權無勢卻有許多麻煩的刺頭兒,這個刺頭兒竟還公然地催要著許多麻煩的東西,麻煩加麻煩,張天如可謂是個大.麻煩了,而謝六姐又會如何做呢?如果她要展示自己的心胸,就必然會對張天如加以重用,如果她要打壓張天如,那張天如也會因此收獲龐大的名聲和政治資本。
是個人都可以看得出來,張天如對謝六姐的信仰並不虔誠,他也並不想隱藏這一點,張天如雖然並不能和謝六姐當麵對話,但他也能憑借自己的能力,與她產生一定的聯係,此刻他就正對謝六姐施加著自己的壓力——對這麼一個爭權奪利、狼子野心,卻又偏偏什麼也沒做錯,凡事都在理上的能人,謝六姐會如何反應,該如何反應?
隻要是交流,便必定會泄露謝六姐的性格,捧也好,壓也好,張天如一邊抹身一邊不禁咧嘴笑了起來——不論是什麼結果,他都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