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奔月(下)(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9659 字 5個月前

“說了要來又沒來的人很多嗎?”

“多著呢, 真來了的反而很少,到底背井離鄉,許多人輕易拋卻不下。你們吃過晚飯了嗎?”

倒都是吃過的, 眾人已經渡過了最開始的失態, 此時都在好奇地打量著屋內的陳設這裡對六人來說都是新鮮地方,姑蘇大戶人家爭相購買的水泥粉,在這裡一點都不稀奇, 建成了一排寬寬綽綽的口袋房,從大堂進來,往兩側以走廊鏈接,各自開了房門。

從堂屋往兩側的門都開著, 也都透露著隱隱的燈光和說話聲,剛才壯漢們消失的方向應該是廚房,此時傳來了隱隱的香味, 還有雄渾的笑語聲, 不過這裡的女娘也很不少,另一側時不時有穿著棉布衣服的女娘閃身從門裡出來,對她們友好的一笑,又消失在了走道裡。屋子大概還做了地籠,如此天氣雖冷,但屋內卻很暖熱。

這是很好的,因為王家三個女孩子解去裙子之後, 隻穿了中褲和粗布褲子,一路上太興奮,並沒感覺寒冷, 這會兒進來了方才感到, 剛才在船上連關節都被凍透了, 一雙腿又濕又冷,現在才逐漸暖和了過來。而她們的心情也逐漸恢複了平靜,甚至還彼此互相看著,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一種患得患失的後怕,當然還有亦真亦幻的虛幻感——

不過,也不能這樣一直激動下去,既然都吃過飯,小楚便帶她們到大堂一角開始詢問登記了,翩翩、金娥都說自己是‘勾欄巷唐媽媽院兒的’,趙大也是其中的仆從,小楚又問了,“可有正經的賣身契書,又或者雇傭、收養文書?——彆緊張,這個不影響結果,隻是老大要問的,方便統計數據。”

統計數據四個字,對行院三人來說,似乎是很陌生的,王瓊華在報紙上倒看到過注解,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不過她第一次和伎女接觸,心底實在極為震驚——雖然此刻細想起來也是合情合理,大家閨秀能和她們一樣逃家出來的終究極少,姑蘇城這麼大,自然碰不到一起,而小門小戶的姑娘,怎會有健仆護送,又怎會喊著大官人上船,其餘人也不以為意?便是在買活軍院子前頭,還有人說花娘雲雲,隻當時太過緊張,完全顧不得去想這些而已。

她因自己思緒起伏,便沒來得及說話,倒是報喜低聲解釋了幾句,翩翩和金娥方才放鬆下來,回憶了一番,都搖頭道,“從未見過自己的文書哩,都是極小便被賣給了人牙子,從這家到那家,由著轉手罷了,到了唐家院子時五六歲,還不太懂事,並未記得有人拿文書來畫押。”

小楚點了點頭,笑道,“這不就更好了嗎?沒文書,那你不就是個自由人?愛去哪裡去哪裡,你們那個媽媽啊,管不了你們!”

她的語氣沉穩自信,有種令人安心的力量,翩翩、金娥一聽,麵上便露出歡容,倒是趙大有幾分緊張,他是正經簽了雇傭文書的。不過小楚問了他的身份,知道他是翩翩和金娥的乾弟弟,便道,“那你也沒問題,我們這裡收容女娘,也不是說就要親眷分離的,可以一起去。”

趙大一聽,頓時咧嘴笑了起來,小楚又細問她們是如何逃出的,得知是今晚由趙大設計買了巴豆茶,調走了另一個健仆,方才促成二人出逃,而翩翩、金娥又是如何在看了報道後動心,如何做戲爭吵,留翩翩和趙大商討,等等一概細節,聽得王家幾女都驚心動魄,這才知道原來伎女出走也是如此不易。

小楚聽完了這番故事,也是哈哈一笑,對她們三人道,“你們都是很有意思的人,也很有能力。”

翩翩說趙大要收十兩銀子,似乎是存著告狀的心思,指望買活軍做主,將錢收回來,卻得了這樣的一個評語,不由得就低頭琢磨了起來。小楚也不多解釋,把一切都問完記下,便來問王瓊華她們幾個。“你們呢,也是行院人家跑出來的嗎?”

王瓊華剛才頂撞城防營時,底氣十足,沒有比她更敢擺架子的,這會兒反而羞澀起來,不知為何,竟不願從自己口中說出‘並山園王家’這幾個字——她極痛恨那座繡樓,對並山園原本也說不上好感,可這會兒才離開了小半個時辰,再回頭看時似乎又多了許多可親可憐,許多溫存的懷念,而似乎一旦自陳身份,便等如是擊潰了王家百多年的清名,儘管她現下回去也難有活路,但似乎仍很不願斬斷自己和家中的最後一點恩義。

“我們是並山園王家的!”

報喜卻沒有這個顧慮,開口迫不及待地訴說道,“我是王家的丫鬟,服侍大房的十二姑娘——”

她比了比王瓊華,又朝王婉芳的方向看了眼,“這是老爺的小女兒,十八姑。”

居然是並山園王家!

翩翩、金娥都驚呼起來,就連趙大都張大了嘴,三人呆呆地望著這幾個麵貌平庸,身量瘦小的姑娘,翩翩大聲說,“王家的姑娘怎麼還這麼瘦這麼乾枯枯哇——”

金娥拉了一下她,她不說話了。報喜還在繼續說,“我乾媽是藥婆張老娘,早幾年就入了香壇——”

“原來是張老娘的乾女兒,那我們是自己人啊!”

小楚似乎倒是對並山園王家不怎麼敬畏,聽到這五個字,不過是挑挑眉毛,反而在聽說了張藥婆的名字之後,很有些喜悅。她這麼一說,報喜頓時就更不拘束了,行院幾人則忙著要說她們認識的陳藥婆,她們都是經由藥婆給的單頁的報紙,知道了這個召集令,動了心思,而且奇怪的是,新春的這期報紙,在城內供不應求,但她們卻都拿到了藥婆給的單頁。

“這是我們同一船帶來的‘傳單’——我們買活軍做事,當然考慮得是很清楚的,怎麼能讓召集令成為一紙空文呢?”

小楚就笑著解釋了起來,“這召集令,麵向的都是被囚禁起來,沒有自由的女娘,那麼理所當然,我們要考慮到,這些女娘的主人,肯定是不情願給你們看到這種挑事兒的文章,會把這份報紙藏起來,或者把頭版給撕掉。”

“所以,報紙上的文章,是寫給你們的主人看的,告訴他們,買活軍要帶走你們的囚犯了,不得反抗,而真正給你們看的,其實是那些傳單啊。”

傳單的散布,就像是三姑六婆從前散發的那些因果報應的小冊子一樣,完全是主人們無法控製的,任何一戶人家,隻要沒有禁絕三姑六婆、三教九流的來往,沒有做一個和社會完全沒有接觸的家庭,那麼就阻擋不了傳單的滲透,這樣小小的一張紙,可以折成方勝到處傳遞,彆人又怎麼能發現得了呢?

“這一次我們來到這裡,收容的逃跑女孩兒中,八成以上都是通過傳單看到的召集令,而不是報紙。”

小楚告訴她們,“這些傳單又有七八成以上是通過三姑六婆夾帶過去的,像是你們都算是那兩個藥婆的業績,積累多了,我們也會給她們發一點獎金。”

王瓊華等人便不免感歎起買活軍做事的細致和周到了,更歎服他們對人性的了解——也難怪藥婆們會把傳單到處地發了。王瓊華倒還有一點擔心,“原我們不逃走還好,我們走了以後,各家猶如驚弓之鳥,對這些東西會更加嚴查,就不怕被人告發了去嗎?”

小楚笑著說,“她們做三姑六婆的人,可比你們靈醒多了,若不是深得信任,認了乾親的,也不會把傳單發過去。之後的情況,走一步看一步吧,她們若是自覺在姑蘇待不下去了,也可以闔家到買活軍治下去,我們是很歡迎的。”

於是王家幾個姑娘,也就詳細地講了自己是如何從繡樓中逃脫出去的,她們在繡樓中的生活,對於並山園之外的人來說其實也非常的新奇,翩翩和金娥都聽得很入神,翩翩還一伸舌頭,說道,“聽說廣陵的瘦馬,也是輕易不下床的,都是學的小姐的做派——嗐!小姐也沒比我們小伎子過得體麵到哪兒去了。”

王瓊華看了過去,翩翩梗著脖子也回望過來,似乎也知道這話並不太禮貌,便故意要在這個身份尊貴的小姐麵前,更做出趾高氣昂的模樣來,以示雙方在人格上的平等。沒想到王瓊華並不生氣,反而很認真地說,“你說得是,不然,我們為什麼要逃走呢?”

又站起來向她行禮,“多謝姐姐剛才救了我們,剛才在橋上,若是被發覺了身份,我們便隻有死路一條了。”

翩翩鼓脹的氣勢便一下被戳破了,她那一點點的小腳,在椅子下方移動了幾下,垂頭低聲說,“哪裡敢受你這小姐的禮……我們這樣泥地裡的人。”

“既然來了這裡,以後便都是六姐的活死人了,也沒有誰高誰低的說法,哪怕是陸大紅元帥,那也是六姐的仆役。”

小楚便立刻抬出了讓所有人都極其信服的理論來,而這說法不論是行院組還是園林組都很好接受,翩翩見王瓊華點頭稱是,神色自然,她那點子虛張聲勢的自尊心也就緩緩回落,另一種天性又開始占據上風了,“那你們帶了多少銀子出來,夠給你姑姑做放足手術的麼?”

王瓊華卻隻是微微一笑,又起身行禮道,“大恩大德,無以為報,以後我日日夜夜為恩人姐姐向六姐菩薩祈福。”

小楚也打岔說,“好了,以後不要說六姐菩薩,我們活死人不許公然崇拜六姐,你們沒看過《迷信、恐懼、統治》嗎?現在準備去睡覺了,明日便上船往衢縣去。你們——嗯,三個折骨纏,是不太方便在這裡洗澡的了,那就隻能等到了衢縣再洗澡,這一陣子忍一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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