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奔月(下)(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9659 字 5個月前

實際上,折骨纏的女娘很難每天都洗腳,因為痛苦且費事。翩翩、金娥的注意力頓時便轉到了放足手術上,她們還有許多問題要問小楚——隻要給錢就能做手術嗎?要等待多久?有多少人做了手術,多少人死——她們在船上該怎麼生活,有多少人會一起去?

“要給錢,要簽生死切結書就能做手術。”小楚一樣樣地回答她們要等待大概一個月左右,之後會更快,因為現在會做這個手術的醫生多了。醫藥費還是三十兩,不過沒錢也不要驚慌,到了那裡或許還能想想彆的辦法,隻要是真心做手術,而且不怕死,總是能做得上的。

做手術的人已經有數千了,目前死了三個人——雖然會有人死,但幾千人隻死了三個,還是很低的,因為現在天氣冷,術後小心護理不太容易感染,她們也算是趕上了好時候,等到天氣熱的時候,手術就要停做了……

幾個女娘現在已經完全遺忘了對來處的留戀,都因為小楚帶來的這些好消息而陷入了巨大的幸福中——僅僅是今晚以前,可以隨意移動的自由,對於她們來說還仿佛是水中月鏡中花,尤其是裹了折骨纏的女娘,便是再後悔,又能如何?難道還能把雙腳複原不成?沒想到今日,隻是一個決心,一段不長不短的水路,忽然間,未來竟比所能想到的最好都還要更好!

她們都已經幾乎忘卻了剛才那短短一段路上,所有的忐忑、驚慌、恐懼與疑慮,喜悅的淚水又流淌在她們臉頰上,擦也擦不完,拭也拭不去,小楚把幾個女孩子帶著全屋轉了轉浴室、廁所都在走廊儘頭,浴室打了隔間,隔間比較狹小,隻能站著洗澡,“等過一段時間要改建一下,自從發了傳單出去,很多小腳娘子要來了,至少要讓她們能坐下來洗浴。”

廁所,這個沒什麼好看的,此外還有取水洗漱,兼燒熱地籠的大灶台,也在浴室旁邊,她們的住處是一間大屋子裡設的通鋪,那裡已經有了十幾個女娘,都坐在稻草鋪上說話,看到小楚來了連忙站起來問好。

王瓊華在昏暗的光線下四處看著,簡直目不暇接,小楚說這些都是要和她們同船走的女娘,人數實在太多,隻能改通鋪,好在明早就走,克服一晚上而已。幾個女孩子又哪有不情願的?領了自己的被褥,便立刻縮在了溫暖的稻草上開始嘰嘰喳喳說起話來。

這樣的環境,實在地說,和並山園中大多數建築無法相比,或許是因為人多,屋內的氣味也不太好聞,有一股暖和而濃鬱的人味兒,不過,除了王家女兒之外,翩翩、金娥和報喜卻是一點滯礙沒有,立刻就融入了進去,大概是因為她們從前的住宿條件和這個也相差不大,王瓊華也覺得這裡的好處不少——並山園的好去處那麼多,但和她有什麼關係?她原來住在後院,後來年紀到了,一進院子就住繡樓,這裡的房間至少比繡樓要高大寬敞多了!而且也沒有繡樓那股子幽深的水黴味兒,這裡的‘層高’至少是繡樓的兩倍——而且這裡的氣氛是多麼熱鬨活潑!

“你是如何要來的?”

“我是被鴇母打得實在受不了了——”

由於新人的加入,這些女孩子們便又開始彼此訴說著因由、來曆了,她們一多半都是行院花舫私倡院子裡逃出來的,除此之外,這個是被家中定了一門不情願的親事,那個是公婆虐待、丈夫酗酒,自己是折骨纏的小腳,千方百計地劃木盆逃了過來——姑蘇城很多人家後門就是河,她小腳不太能走路,家裡人並不提防,收拾了細軟,爬在地上把木盆推進河裡,自己翻進去,靠一柄飯勺,佯裝賣藕女,就這樣劃到了水門碼頭。

願意背井離鄉,這樣不名譽不光彩地逃走去做活死人的,哪個不是各有各的苦楚,也不顧身份上的差彆,你說你的苦,我想著也哭了,我說我的苦,你也潸然淚下,說著說著,又哭成了一團,都道,“世上的苦命人怎麼就這麼多呢!”

苦命人在一起,互相地訴說著,似乎心裡的苦也隨著眼淚而流出去了一些,雖然是初次謀麵,但不知怎地,彼此間已經儼然有了一股濃濃情誼。王瓊華抱著膝蓋,默不作聲地聽著她們的訴說,那些鴇母的所作所為,那些舅姑、父母、丈夫、兄弟、族人、吏目、惡霸、流氓……所有那些生活中能夠欺壓她們的人,所施加的種種淩虐,還有其中滲透了的憤怒與無助——她們不願被欺淩,可除了逃走,有什麼辦法呢?

其實或許也還是有辦法的,她默默地想,隻是今晚她實在是很疲倦了,過度的興奮,使得她現在完全沉浸在了一種昏眩之中,她幾乎要以為現在的一切都是一場夢,一場幸福的夢——因此她不願立刻就睡下,她實在很害怕醒來後自己又在那黑洞洞的繡樓裡,麵對著永遠一成不變的寂靜。

“今晚外頭很熱鬨呢!”

在她身邊,屋中的女娘又向幾人打探剛才屋外的動靜,得知是城防營來人想要圍住院子,她們便都立刻緊張了起來。“怎麼會這個樣子!”

有人道,“我昨日來時,並無動靜,不知今日如何就這個樣子了,也不知我們明早還能不能走得了!”

這句話頓時引來眾女憂心,又有人道,“為何昨日無人攔,今日便來人了,難道走脫的女娘,人數之多已經引來了官府的關注不成?”

王瓊華聽到這裡,一下就回過神,和報喜、王婉芳(王婉芳今晚到現在一滴眼淚沒掉過)對視了一眼——若是王家知道她們走脫了,也不知會不會到處去搜索,或者找到買活軍這裡來,又抑或是隻當她們死了。不過時間上來算,是合不到一起的,她們才走了多久,便有人來搜了,隻能說因為她們的到來,或許明日的航程還會多加了阻礙,這便令人更加憂慮了。

“這個我知道。”屋角有個女娘怯生生地道,“昨日我來時,兩間屋子裡有四五十個女孩子,她們是定了今日一早走的,因人滿了,我隻能等下一船……其中一個是蘇鬆水師將軍家的娘姨,那個娘姨原是瘦馬,生得極美,聽說深受寵愛,是乘著將軍去鬆江,帶了好些人逃過來的,今晚想是將軍府開始尋人了。”

“還有此事!”

眾女一下又忘了心酸,都興奮地追問起來,“她如此受寵,為何要逃呢?”

“都帶了多少下人?將軍府的太太似乎在老家呢,這豈不是本地主母卷款私逃了?”

如此議論了好一會,才突然醒覺,“不好,她倒是走了,我們豈不是跟著遭殃?被將軍府盯上了,買活軍的兵丁便是再勇猛,雙拳難敵四手,隻怕也不易收科!”

眾人聞言,都憂心起來,倉促洗漱過了,外頭又拿了一種怪模怪樣的腋下拐來給翩翩三個纏足女娘,幾個來了一會的纏足女娘,已經學會了如何使用腋下拐,便很熱心地教她們。

不一會兒,翩翩和金娥便都學會了用拐,自己一拐一拐去茅廁了,王婉芳想去洗漱,但年小力弱,使不得拐杖,報喜便去幫她,王瓊華站在那裡,昏頭昏腦發了一會呆,突然醒覺過來,趕到另一邊,將王婉芳攙起,報喜道,“小姐,我可以的,你去歇著吧。”

王瓊華搖頭說道,“報喜,我們已經出來了,今後這樣的事,我也要學著來做——以後,咱們是相依為命的小姐妹,但我永遠不再是你的小姐啦。”

報喜愣了一下,一瞬間似乎忽然有些慌亂,仿佛想不出沒有小姐的日子,又是什麼樣子,王瓊華對她輕輕一笑,握住她的肩膀捏了捏,報喜便又逐漸地鎮定下來,繼續攙扶著王婉芳前行,“小姐不小姐的,反正,日子也還是要過,做手術以前,芳姑也離不得人照顧那!”

話雖然是這麼說,但她的耳垂還是有些發紅,腰杆似乎也比之前挺得更直了一點。

王瓊華看在眼裡,又像是吃了奔月的仙藥一般,高興得幾乎暈眩了起來,她打從心底由衷地為報喜高興,為王婉芳高興,甚至比為自己高興還要更多,她還為屋裡新結識的朋友們高興,為那些已經先離開了姑蘇城的同道們高興,這麼多的受苦的人、殘疾的人,擺脫了自己原本的苦痛,就像是她擺脫了自己原本的不自由——

“報喜。”她禁不住喃喃地說,“怎麼世上還有這麼多高興啊,我真不知道,原來人還可以這樣高興啊……”

“我以前連這樣高興的夢都沒有做過……報喜,我現在一點也不想死了。”

不錯,王瓊華現在一點也不想死了,她不但不想死,還有了很多想做的事,第一件事,便是明天的船能夠順順利利地開出蘇州城去,不要受到任何的阻礙。

不論是什麼蘇鬆水師,還是什麼祖父的老朋友老關係……

不知是不是因為來到了買活軍的房子裡,受到了粗野之氣的感染,她腦海裡竟然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他們能不能都去死啊?

或許也是因為她今晚實在是太暈眩了,居然有這樣離經叛道的想法——一旦她不想死了,王瓊華便開始非常強烈地希望那些擋了她的道的人去死,她平時連螞蟻都不怎麼踩,此時居然在極度的渴望下萌發了這個暴力的願望——那些可能會阻礙到她和夥伴們奔向自由,奔向健康的人……

這些注定商量不通,還會以種種借口把自己裝點得大義凜然的人……

能不能,請他們開開恩……稍稍地,死一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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