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一頓三斤死麵饅頭(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7928 字 5個月前

對狗栓一家來說, 船上的生活難熬嗎?能適應嗎?其實他們和宋牙婆帶來的女孩兒們一樣,並沒有太多的對比,因為生活本就是從離開自小生活的村落那一刻開始, 便已經天翻地覆了,不論是住在海州的宿舍,還是住在那如山高的大海船裡, 都是從來未曾有的新鮮體驗, 他們就像是被人泡在了熱水桶裡,用刷子不斷地刷去了身上一層層的汙垢, 等到那發紅的嫩肉逐漸長好, 便完全成了新的人。

新的人是什麼樣子的呢?首先, 是講規矩的——這一點和在村裡是截然不同的, 在村裡, 不論是父母還是兄姐,都忙著自己的事,父母要做地裡的活, 要織布, 要養雞喂豬, 要縫補,總是從天黑忙到天黑, 很少有坐下來和孩子們談天的時候。

而兄姐雖然年紀並不是很大, 但也要幫著做地裡的雜活, 大一些的就要燒火做飯,背柴拾糞,有時還要放牛去, 孩子都是從小野大的, 規矩?什麼是規矩?這唯一的規矩就是要聽長輩的話, 長輩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長輩閒了打你,那你就還不趕緊跪下來受著?

但買活軍這裡是完全不一樣的,狗栓他們很快就發現,規矩還是仔細了一些好——當規矩非常模糊簡單的時候,限製反而無所不在,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惹得‘規矩’不高興了,他收拾你時,全是他的道理。

反而是越仔細越嚴格的規矩,那麼在規矩之外,便完全是自由的,甚至若是要被發作的時候,還可以和上頭的人駁一駁,大家各講各的道理,在這裡講道理不會被人一巴掌扇在後腦勺上,‘還不快給老爺磕頭’!哪怕是威風凜凜的買活軍兵丁,他們一樣也講買活軍的規矩和道理。

這些規矩也並不難懂,甚至在狗栓他們看來,幾乎是天經地義的,首先的規矩,是不能彼此爭吵打鬥,有矛盾要報告舍長,其次的規矩是要保持宿舍的整潔——因為海州這裡,是買活軍在整個山陽道的貿易中心,因此他們在碼頭附近修築了一個很大的宿舍,裡頭住滿了三姑六婆從山陽道各地販來的孩子,其中以小孤女居多,在宿舍周圍,還有數量極為龐大的流民群體,從少年到中年都有。

這裡頭的中年人,有些是宿舍女娘的親人,買活軍允許一個女娘帶兩個男丁上船,比如狗栓家,就恰好卡在了這條線上,而且兩個男丁年紀都不大,狗栓還是白蓮教內的人,宋牙婆的乾兒子,有了這幾重關係,他方才在宿舍裡得了一個船位。

而有些父親帶了兩兒一女要去買活軍那裡的,女兒隻能帶兩兄弟上船,宿舍也有他們的一份,父親便隻能住在宿舍周圍等待了。或者說父親帶了一兒一女來的,因為父親的年紀較大,身體也比較健壯,那麼也不被允許住在宿舍裡,得在附近的雞毛店中等候時機。

——人這麼多,船是運不走的,買活軍那裡很快就想出了辦法,他們隻準備讓宿舍裡的小孤女和少年們走海船去雲縣,這些青壯年流民,將由買活軍的私鹽隊帶頭,沿著海邊的官道往南麵去,買活軍會在每個港口為他們補充糧食——從機動性來講,這樣是更合算的,因為一艘船可以運幾十噸的糧食,足夠兩千個人吃一個月,這些人要坐船的話,那至少得塞滿十艘同樣大小的船,就這還沒計算食水呢。

隻要肯帶他們去買活軍那裡,流民們什麼都肯,這樣的辦法並沒有激起絲毫反對的聲音——也因為買活軍派出管理流民隊伍的兵丁們,一個個都是如狼似虎,論身板,和這些山陽流民不相上下的高大,身上的肉卻要實在得多,還多數都帶了武器,穿著板甲。

這讓往常很容易出事的流民營異常平靜,流民們不是去修築新港口,做碼頭上的搬運苦力,就是蹲在地上聽小先生給他們上課,每日累得吃完飯倒頭就睡——

買活軍是不會讓他們閒著的,雖然管飯,但每日都分派下活計,若實在沒活計,那也得操練行伍,至於課,那更是每天都要上的,學不會拚音,不能寫自己的名字,到了買活軍那裡也沒有用,買活軍不要這樣的廢人。

話說得這樣狠,還有人敢不上課嗎?宿舍裡的少年少女們,不論是四五歲的小孤女,還是狗栓這樣很接近於成人的少年男女,都吃力地轉動著自己從來沒有過的腦筋,跟著先生們學拚音,學基本的算數,學買活軍那裡的規矩要乾淨,每日都要刷牙,不能隨地吐痰,有條件的話,每天都要洗澡,沒條件也至少要清潔身體……

他們幾乎都剃了光頭,帶來的破衣爛衫,也被買活軍送到當鋪裡去,換來了全新的麻布衣服,雖然粗糙,但也比從前他們穿的好,裡頭還絮著厚實的棉花,算是很擋風的。這讓那些流民們很羨慕,流民們不像是小孩子,每天光是上課,他們要做活,而且還沒有衣服發,買活軍倒是給每個人發了厚底鞋,這個底納得太好了,千層的底,針腳卻還又細又勻淨,半點不歪扭,大多流民都舍不得穿,寧可赤著腳,或者穿自己的破草鞋,他們打算等到了買活軍的地頭,找到了新的工,這才穿著新鞋上工去。

雖然來的人每天都很多,但每天也有很多人走——有一大部分流民,和長住在這裡等待出發的不同,來了這裡之後,很快就上船走了,這是願意去雞籠島開荒的,他們沒有家累,徹底是光身漢,便很敢闖,願意乘船到海島上去,根本不怕買活軍隻是用籌子把他們騙過去做苦役。“肯給銀子就成!”

留下來的流民,多數都有親人住在宿舍裡,因此孩子們對於近在咫尺的流民營也並不畏懼,甚至於海州城內的百姓,也似乎不像是從前那樣厭惡流民們了,也敢於雇傭他們進城做些零碎的活計,今年雖然有疫情,但在狗栓來看,海州的‘經濟’還是要比土山縣活躍得多了,這裡的活很多,而且百姓們也都似乎很富足,麵上都有血色,走起路來背也還算是挺得比較直的。海州和土山果然已經有了許多不同,雖然話還能聽得懂,但感覺上已經是兩個世界了。

因為已經抱著來到了新世界的覺悟,狗栓他們很快就適應了宿舍的生活,並且對水泥房、玻璃鏡這些東西,保持了極高的接受度,反而比海州的百姓們還要鎮定,甚至對於所謂的傳音法螺、留音筆等等東西,也一概沒有畏懼和掙紮,眨眼就把它當成了新生活的一部分——當所有的一切都和從前不同的時候,他們根本就無法分辨有什麼東西比不同更不同了,反正全都接受下來準沒錯。

也是因此,對拚音、算學這些東西,還有買活軍那裡一些獨特的規矩——婚書、協議書、政審分……狗栓他們很快就學得很好了,反正本來的老觀念留下的痕跡也不多,種了牛痘以後,好像就隨著低燒一起,跟著汗水一起被排出去了。

不過是半個月的工夫,小妹她們就養成了新的習慣——見到人,不躲了,背直直地挺著,並不彎下去,笑著盯著對方,點頭問好。這是買活軍的先生教的新禮儀“我們那裡不作揖也不磕頭,見到再大的官都是行頷首禮。兵丁的話,還有立正、稍息。”

這個女先生示範了一下,將雙腿猛地並在一起,伸手唰地一下舉到額邊,一舉一動瀟灑極了!令人情不自禁地發出讚歎聲來,之後小妹這些女娃兒們見了麵便都拚命地效仿著行軍禮,還有那猛地把腿並在一起的步法。

便連狗栓,回了宿舍之後也忍不住一遍遍地模仿,有時候在水房洗漱的時候,還會對著水房一角鑲嵌的玻璃鏡,自己敬幾個禮,卻又因為抬手時露出的體蘚而有些不好意思買活軍設法給宿舍裡的孩子們都洗了兩次藥浴,又發了絲瓜瓤,讓他們拚命搓洗彼此,洗掉了陳年的汙垢,體蘚也就因此露了粗來,每日要排隊去先生那裡塗硫磺膏,還沒有完全治好哩。

這些在乾旱的山陽道長起來的孩子們,平時都是不洗澡的,甚至連洗臉、洗手的概念都沒有,因為春天乾旱,夏天又可能發洪水,不敢下溪洗澡,很多五六歲的孩子下生後沒洗過一次澡,普遍有小片的皮膚病。因此,洗漱是個最需要學習的新規矩,海州這裡水汽豐富,井水也比彆處多,狗栓他們堅持每天刷牙洗臉,現在他甚至覺得,恐怕二堂叔他們找來了海州,也不敢認他——才不過洗了半個月的臉,聽了半個月的課,認了半個月的字,吃了半個月的飽飯,他自己都不敢認得自己了!

飽飯,是的,半個月的飽飯——這才是最值得大說特說的那,狗栓他們一開始甚至不敢相信,買活軍這裡的飯居然是這樣吃的——雞蛋一頓一個,小菜隨便吃,饅頭花卷管飽,真正管飽!隻要你吃得下去,那就隨便你吃!

當然了,他們吃了幾個月的飽飯,但那飽飯是什麼意思?是平時每頓吃兩張薄煎餅,出去收屍打雜的時候一頓能吃兩個大饅頭,這在狗栓他們看來已經算是飽飯了,若這還不算飽飯,那他們平時豈不是一直都在挨餓?若是不乾農活不收麥子的時候,一頓哪有三個饅頭吃的?狗栓記憶裡,一頓吃最多的是幫李地主家上梁的那天,他一頓吃了四個饅頭,和成人差不多的量,那都算是有些失禮的了,二堂叔私下用煙袋鍋敲了他的手好幾下。

在買活軍這裡呢?狗栓知道這個規矩以後,曾不可思議地說,“那我若是能吃一百個饅頭,也隨便我吃?”

那夥頭軍便哈地一笑,很神奇地說道,“頓頓吃一千個,那也由得你吃——我們買活軍有得是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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