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他便拽了一把凳子來,要和狗栓比較食量,這個叫郝六哥的川蜀漢子,生得也很是高大,他是船上的水軍,買活軍的水兵到了港也不放假,是不會出去取樂的,他們要上岸幫私鹽隊的忙,狗栓還聽外頭的流民議論著,這些水兵很奇怪,‘到了港居然不去票!遮莫沒生晨子’?
不過,狗栓對於票這種事,是非常茫然的,李家村似乎並沒有這樣的事,他們族裡雖然窮人也有,但規矩大,管的嚴,村子的作風還算正派,彆處是如何就不甚了然了。因此他也不必去上那種規矩課,教導買活軍處不許票唱的事情。而可以住在宿舍裡,和郝六哥一起拚食量,“你會吃,我也會吃,瞧瞧誰吃得多!”
郝六哥輸了,狗栓吃了十個饅頭就和玩似的,郝六哥吃到第五個便吃不下去,狗栓還覺得納悶,他感覺那饅頭,在嘴裡一晃就化成甜水,落到喉嚨裡,就和雨落進乾裂的土地一樣,隻覺得滋潤,太舒坦了,怎麼就這麼舒坦,渾身無數毛孔都仿佛張開了一般舒坦!
甜呀!美味呀!任吃呀!田師傅們說得真不錯,這是什麼樣的福分呀!還沒到買活軍那裡,隻是來了買活軍的宿舍,便已經過上了天堂般的日子!
“好了!彆吃了!格老子的,你一會也不能灌涼水——彆圖痛快,喝了要脹死人的!”
狗栓去拿第十一個饅頭時,郝六哥一邊捶胸口一邊製止他,“這都是三斤實實在在的饅頭進去了,不能再吃了,你至少得拉了兩泡再來拿新的。”
不過,他也給狗栓留了個口子,以後狗栓餓了就去找他,饅頭小菜管夠!
狗栓就這樣,足足地吃了半個月的飽飯,狗剩、小妹也是一頓三四個饅頭往嘴裡旋,三兄妹半個月下來居然都長高了——狗栓長得最高,他像是竹子拔個子一樣,拔了一小節,郝六哥量了一下,足有五厘米,“一寸多了!小子,小看你了,再吃,我看你還能長!”
其餘的孩子,沒他們食量這麼大,但也是狼吞虎咽地吃,沒吃過飽飯呀,飽,飽是什麼?最好的光景,也就隻有不餓罷了!小女娃們一個個和狼崽子似的,吭哧吭哧的吃饅頭,吃鹹菜——
連鹹菜都能任吃,這是從來沒有過的,鹽多貴呢!鹹菜那也隻是乾活的壯勞力才能吃得多些,不吃鹽實在沒力氣,不乾活的小孩兒,一餐能沾點鹽味兒便很不錯了!孩子們是來到買活軍這裡之後,這才逐漸地發覺,原來鹹菜吃多了,人果然有力氣,有精神,想事兒也更清晰,便連拚音都比以往要記得快了,“這咋能不快哩?都是饅頭喂出來的啊!”
半個月的光景,大家的臉上都有了血色,不再是仿佛永遠洗不乾淨的黑黃斑斕,半個月的光景,為狗栓他們積攢了足夠的元氣,讓他們一家三口都學會了乘法表——他們學拚音慢,因為那是從來沒接觸過的東西,但算學畢竟是人人都要懂一點的,若是連秧苗都算不清楚,那是要鬨大笑話的哩。狗栓三兄妹在算學上似乎也的確有些天賦,他們的進度比班上其餘娃子都快。
郝六哥甚至還讓狗栓當小老師,“等到了船上,俺們人手未必夠,到時候娃子們的算學就交給你了。”
他們是在等另一批船隊到港,到了之後,這批船便可以走了——山陽道是這幾年受災最嚴重的沿海省道,流民也最多,‘要讓流民們看到,岸上有船在等人,他們的心才安寧,才不會生亂’。
狗栓他們來的時候,恰好有一批船剛離岸,他們因此等了多半個月,到乘船的時候,狗栓看起來已很體麵了,幾乎算是個地主家的少爺——即便是李地主家的小少爺,看起來也不過是如此吧?甚至還不如狗栓現在有學問呢,狗栓已經可以磕磕絆絆地讀一些報紙了,隻是還不知道這上頭是什麼意思。
對於海船航行,他們的感觸不多,因為在岸邊也天天看著海上日升日落,而船隊幾乎都是沿著海邊在走,狗栓他們對於一切都不感到激動,反正不管怎麼樣都是新的,隻有情感很豐富的人才會瞎激動,而狗栓他們的情感到目前來說似乎還比較簡單,一心還在吃上,餘下的便是關心跟著船隊行走的流民們。
這些流民們,是和船隊一起出發的,他們二十人編成一隊,都戴了有數字的袖標——如果連數字也不會認,那買活軍也不要他們來,隻能跟著走,但是不會被編隊。帶隊的私鹽隊官兵在前頭威風凜凜地舉著小旗,後頭是連續不斷的豎著小旗的隊伍,一直排了一百多隊,這樣按順序走在官道上。和船隊遙遙相對——流民隊裡還不斷有人喊叫著和他們打招呼呢!“妮兒,爹在哩!”
“渾家,帶好孩子,莫擔心我們!”——闔家,甚至是全家族來投,分做兩邊的情況也不少。
船行的速度一開始比他們慢,但後來很快就超過了他們,隻是不斷地在沿海的私港留下補給,又通過傳音法螺來確定彼此的安危——聽郝六哥說,隊伍沒出什麼事,沒遇到阻攔,當然也不會有人不開眼,要來搶劫這樣一支強壯的流民隊伍。甚至於隊伍反而在不斷壯大,所經過的州縣,不斷地有百姓自己帶著乾糧,自己學著結成隊伍,綴在買活軍身後,聲勢浩大地從山陽道出發,經過南直隸、江南道,之江道,最終再到達買活軍所在的福建道。
旅程一路都很平靜,狗栓他們很快就適應了這種搖搖晃晃的感覺,上船二十多天之後,狗栓的拚音已經學得很好了,雖然字還是一個也不認得,但他可以拚讀船上所有的告示,通過大聲朗讀來理解告示的意思,他的官話也因此飛快地進步,現在和郝六哥說話,已不用再怎麼吃力,彼此也能聽得懂對方的意思——郝六哥的官話始終有一點點川蜀的腔調,這是山陽人原本一輩子也聽不到的口音。
“快到我們的地盤了——已經進之江道了!”
這天早上,遠遠看到港口在望,前頭還聚了人,郝六哥很高興,把狗栓叫到身邊,遞給他一個饅頭,上船以後,主食雖然還管飽,但大家也知道路上得糧不易,狗栓一頓也就是三個饅頭,郝六哥便時常給他加加餐,狗栓也是來者不拒。
“我們要在這裡換船,”郝六哥說,“你們繼續往前去,我們在這裡卸貨裝糧食,又要回去接人了。之江道到福建道,可以用更平緩更寬大的沙船,一次能裝許多人,你們一邊走還可以一邊等等路上的親人們。”
見狗栓不可遏製地流露著不舍,他又哈哈大笑起來,“莫得這般噻!啥子意思喲!老子又不是饅頭精,你這樣瞧我我慌得很!——餓不著你!我會和兄弟們說的,有個吃不飽的小夥叫狗栓——”
他一巴掌拍在狗栓背上,“莫哭!以後有得是見麵的時候,你小子會吃會算,加把勁,以後考個水兵當,來做老子手下的兵!到那時候老子也是個船長了——”
他遐想了一會,方才難得溫存地說,“好了,小子,今晚帶你們去看戲——我兄弟寫的戲,《何賽花巧耕田》!精彩得很!你這麼愛掉金豆豆,彆把你看哭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