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戲本完全可以分為兩種方式去演,下鄉的便演道白劇,在城裡的還是唱聲腔戲,這陽春白雪的東西,也不必一味的摒棄——說白了,可以賺兩頭的錢,為何隻賺一頭呢?”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極是熱鬨,恨不得當下便立刻選材去寫新劇,沈曼君因就說道,“說起選材,這裡倒的確有個新鮮事,據我所知,張采風使是一直很關注的,那便是姑蘇城來的一係女娘中,裹折骨纏者很多,現在受到郝嬢嬢的幫助,都在準備放足手術,張采風使是摩拳擦掌,預備就此寫一出新式的道白劇,若是馮老有興,我們為何不也去采風一番,據此寫出些討彩的東西來?”
這是眾人老家的事情,大家自然都是關心的,馮猶龍一聽頓時滿口答應,葉昭齊道,“這幫女娘我見過的,我們學校裡老能見到她們拄拐杖走路。”
這麼說她也想去,馮猶龍便和葉昭齊約定道,“你寫一篇,我也寫一篇,到時我們比一比,誰寫得好!誰輸了,便做誰的老師!”
眾人自然大發一笑,如此宴至中夜,葉華生吃不住酒勁,已經頹然醉倒,叫葉家人安頓到小客房去了,馮猶龍還好些,便由葉仲韶親自送他回客棧去,葉仲韶拿了個玻璃氣死風燈籠出來,把水泥路照得雪亮,馮猶龍踩著腳下這平整地麵,又望著那一團如小月亮一般明亮的燈火,不由歎道,“仲韶,常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可我今日恍惚分不清了,我們這到底是在雲縣,還是在天堂?”
葉仲韶哈哈一笑,和馮猶龍把臂而行,走了一段,忽道,“老龍兄,多謝你!”
馮猶龍奇道,“多謝我什麼?”
葉仲韶隻含笑不語,馮猶龍尋思一回,也明白他的意思,因歎道,“仲韶啊,你就是太在意旁人的言語了,你自昂起頭過你的日子便是,旁人的想法,與你何乾——”
話雖如此,但天下間能完全不在乎他人看法的人,又有幾個?便連馮猶龍,不也被小說家、戲曲家的稱呼給迷得團團亂轉嗎?葉仲韶原本過的是沒有任何人能指摘的生活,唯獨的瑕疵,隻是幾次科舉均未中第而已,來到雲縣這裡以後,不到一年的光景,發生這麼大的變化,他自然也怕受到老友的非議。
葉華生、馮猶龍二人,一個是族親,一個是老友,非但沒有片語指責,反而是羨慕、跟進,這給葉仲韶的精神顯然帶來了極大的寬慰,他長歎了一聲,道,“老龍,你有所不知,我和若思隻怕是要絕交了。”
袁若思是葉仲韶至交,如親兄弟一般,兩人從小在一家長大,及長,葉仲韶方才歸還本家,馮猶龍也記得,葉家和袁家定有一門親事,看來便是葉昭齊和袁家子了。葉昭齊不情願嫁給此人,馮猶龍隻看戲便知道了,但沒想到居然已經到了寫信退親的地步——再一想卻又是十分合理的,以葉仲韶的性格,不可能拖著袁家子不放,既然親事已經不成,那就必須要早日說明才好。
他道,“其實此事也未必沒有轉圜的機會——昭齊現在到底還小。”按說,拖個十年是不成問題的,其實可以先寫信說明原委,故意凸顯自家的無奈,暗示袁家主動退親,也免得壞了雙方的和氣。
葉仲韶道,“本來是可以的,但既然寫了這本戲,那就不得不說實話了。”
馮猶龍一想也是,葉昭齊的心理,在戲中是十分昭然的,說實話,袁家雖然生氣,但不過一時,若是這般玩弄小巧,愚弄人心,那兩家是真要反目成仇了。
因便寬慰葉仲韶道,“此事實在已和你無關了,既然已經來了買活軍這裡,倉促間也難走脫回去,那便隻能按本地的規矩行事。那麼昭齊一定是隻有23歲才能成親,便是你願意,官府也不願意讓她提早完婚。”
“再說,這裡講究婚姻自主,昭齊平時也充當學校老師,自有自己的收入,實際上她已完全是個獨立的少女,婚事連父母亦不得置喙,她已經完全脫出了你們的控製,那你又何必還將她的決定背負在自己身上?兒大不由娘啊,仲韶。”
話雖如此,但要承認昭齊已全然自主,似乎對葉仲韶在傳統士林中的名聲也將有極大的損害,便是他治家不嚴的證據。葉仲韶長出一口氣,反而坦然起來,道,“老龍,不必多說,我知道我現在這樣子,若是傳回老家去,在親友間他們會是怎麼樣想——葉仲韶算是完啦!糊塗了,發瘋了,誰也管不了了,一家子隻是瞎胡鬨。”
倘若沒有親來買活軍這裡生活一段時間,那麼從舊眼光來看的話,葉家的行為似乎誠然便應該如此評價,馮猶龍也陪著苦笑了一聲,還要再勸,葉仲韶卻自己說道,“但我覺得,現在的日子我很開心。”
“如君庸所說,我能以自己的一點學識,去從事一個營生——如此正當地賺錢,甚至是賺許多錢,老龍,我心裡實在是很開心的。慚愧我不是真君子,未能存天理、滅人欲。上個月,補貼銀子到手,戲班的分紅也算回來了,我為內子買了一對手鐲,說來不怕你笑話,老龍,這是成親十幾年來,我第一回用自己賺的銀兩給內子買首飾,往年來總是內子操持內務,典當首飾供我讀書……”
葉仲韶大概是有了酒了,被風一吹,拉著馮猶龍絮絮叨叨地說起了家中瑣事,“來這裡以前,我竟不知道君子之困局在何處,在雲縣這裡,我們一點戲曲上的認識,竟也能換來銀子,抬頭挺胸,完全正當的鈔票……為宛君把她從前當掉的嫁妝慢慢地都買回來……我很開心啊老龍。”
“還有宛君和昭齊,她們自己也掙了銀子,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自由自在,靠自己的本事掙錢花,我看她們行動都仿佛帶了風聲,真好啊,老龍,真好……”
馮猶龍一邊聽著酒鬼嘀咕,一邊連忙接過那玻璃燈籠,怕葉仲韶失手跌碎這貴價東西,一把將葉仲韶攙牢了,苦笑道,“還是我先送你回頭罷!”
便帶著葉仲韶又返回葉家方向,葉仲韶已不大在乎這些,而是反過手一把抓牢了馮猶龍,忽地問道,“老龍,為何在國朝,沒法子這樣快活,為何?”
“難道……難道買活軍所說的不假,這和社會體製有關?哎,我不明白啊,老龍,我實在是有些不懂……這都是很好的事,為何原來從沒有這些快活……為何會有那些莫名其妙的規矩,為何我們、我們又對這樣的規矩深信不疑……”
他突然又站住腳步,幽幽地大聲歎息了起來,“老龍啊老龍,今日我們是到了這裡,可那些沒有到這裡的人呢?那些葬在了規矩下的人呢——”
月明星稀,路上行人已少,黑暗中葉仲韶的歎息聲竟顯得鬼氣森森,仿佛是多年老鬼,借著葉仲韶之口,發出了幽怨長鳴,“他們死得好慘,死得好冤啊,老龍……”
馮猶龍毛骨悚然,直出了一身白毛汗,半晌方才平複下來,回神強笑,“仲韶,你醉了!彆說啦!”
半推半扶,勉強把葉仲韶推回葉家,自己返回客棧,打來熱水擦洗身子,回思今夜路中醉語,不免也想起生平所知那些葬於規矩之下的冤魂野鬼,不由得心潮起伏,竟夜難免,第二日還是葉華生返回客棧把他叫了起來,匆匆梳洗一番,用了早飯,便趕到了收容所裡去,要對那幫逃離姑蘇,將做手術的小腳女子,進行統一采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