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擴散, 確然是不可否認的潮流,任何一個接觸過買活軍的人,都能感受到他們正在致力於傳播文字, 擴散文化,並且很重視‘文明’這個概念的建立,按葉仲韶的說法, 這是寫入了《政治與道德》中去的,買活軍處連販夫走卒都知道華夏文明這個概念。
但若說文字的擴散, 和統治階級的更易有關, 其中的聯係卻是沈、葉二人一時未有涉及的, 聽聞馮猶龍此言,一時不由怔然,馮猶龍見此,便進一步說明道, “這也是吾這些年來,在兩江一帶遊曆, 所有的一點雜思, 今日到了買活軍這裡, 又和昭齊小友一席話,這才有了些許感悟——隻是尚且還不能說得十分明白而已。”
“以我多年來和三教九流、市井百姓交接而來的結論來說,識字與否,在國朝,實際上便是一種階層的體現,不是統治階級, 又或者不是統治階級的近寵, 是不能識字的。甚至是民間學風極盛的江南, 不識字的百姓依舊占了八成以上, 我們覺得識字的人多,那是因為我們眼裡根本便看不到不識字的人——他們或者生活在鄉下,一輩子種田為生,或者一輩子藏於內宅,除了我們這樣的家裡,女子識字的人又有多少呢?”
“這些人之所以不能識字,似乎是因為識字也沒有什麼作用,反而要額外耗費許多精力,不識字對於他們來說,似乎是一種無奈的體貼,他們自己也覺得自己是不配識字的,仿佛文字是什麼多麼大不了的東西。”
“仲韶、君庸,但我們都是識字的,都是精於文字的,文字、文學,究竟有多麼大不了的呢?究竟有多麼難學呢?我們的講究,到底是在維係文字的純正,還是在維護文字的門檻?儒家到底是要教化,還是假意教化,實則豢養百姓?我想答案是很顯然的。”
“便以小說為例,為何以小說之‘通俗’,是一件需要為之辯護的事?如以文字作為一種記敘事物的工具而言,用文字描述任何事情,都不至於褻瀆斯文,正因為文字被賦予了許多神聖的味道,仿佛成為一種特權,方才使得讀書人普遍受到敬重——我以為這恰是文字被視為是統治階級特權的一種表現。”
馮猶龍說到這裡,思緒已十分順暢了,又道,“因此,對於被統治的人來說,它是神秘而艱難的,掌握了文字的人,仿佛天然便優越於不識字的人。而為了證明文字的神秘與艱難,於文字本身敘述的功能之上,又有了詩詞、典故、習語、指代、暗喻等等,不厭其煩、不厭其巧、不厭其難,落於戲曲之中,這便是昆山腔之所以倍受推崇,之所以雅馴。因為它難呀!不但你要識字,還要有幾年的工夫鑽研,才能真正地懂得欣賞。其存在本身,便是一種門檻。”
“但我等其實也都知道,文字本身根本就沒有這麼難,便是詩詞歌賦,也有白詩,有李贄,有‘吃飯睡覺,便是文章’——買活軍這裡,更用拚音來簡化了它,真正做到了販夫走卒、農婦農夫,也都能談吐有物,便證明了絕大多數人都可以學會它,這本不是什麼神聖的東西。”
“但承認這一點,對於書生來說是很難的,我想雖然自古君子勸學,而買活軍這裡教育的普及,幾乎算是儒家心中大同之治的程度了,但眼下這樣的境況,恐怕會讓許多人心中隱隱十分失落。因為他們失掉了因識字而帶來的許多特權,是以儘管人人識字,但對於買活軍這裡,卻有斯文掃地之歎,仿佛這裡亂象紛呈,是令人極為不安的末法時代。”
“然則文字本身,不分雅俗,亦並不斯文,不過是一種記載事物和思緒的工具而已,對於文字的專營,隻是封建社會如同專營土地一般,為了維護自身統治而自發的一種行動。文字神聖,掌握了文字的人便跟著神聖,於是統治階級隻要確保被統治階級不識字,那麼他們的統治便永遠是神聖的,這無非也是王道、霸道的手段。”
話說到這裡,已經很誅心了,但葉仲韶和沈君庸都沒有反駁,而是默不作聲地聽著,看起來似乎他們也有相似的感觸,隻是不如馮猶龍說得明白——他畢竟是因為被告過文字敗壞風氣,而要去外地避禍的人。馮猶龍對於‘文字通俗’的擁護與渴望,是和風雅的葉、沈兩家有根本不同的。
因此,也隻有他能看到《何賽花》的魅力,“但在買活軍這裡,統治階級不再是地主——至少是所有勞動著的活死人,文字再不需要維係自己的神聖性,於是對於‘文以載道’,便可以做出一種新的解釋,文以載道——文可以載道,也可以通俗,可以娛樂,所有存在的事物,都有落於文字記載的資格。”
“在國朝,文字屬於一成左右的統治階級——你以為識字的人有許多,有些落魄潦倒,似乎並非是想象中統治階級的樣子,那是因為你們並沒有真的接觸到人數更多的不識字的人。識字的人有許多,隻是國土廣袤,國民巨萬而已。”
“而在買活軍這裡,文字屬於占了人口九成以上的統治階級——即是勞動者,那麼文字的麵貌也就截然不同了,在國朝,學識隻是統治階級的玩物,經由它產生的任何收入都不正當——但在買活軍這裡,學識不再是自我炫耀的東西,而成了勞動的資本,如此一來……以學識生產的效率會更高。”
馮猶龍追尋著他新學會的說法,以買活軍的口吻來說他的思想,“而文字脫離了神聖性之後,將會立刻進入到百姓們的生活之中,開始反映他們的喜怒哀樂,縱使一開始淺近粗俗,亦不必羞澀,因文字已經不再是‘倉頡造字鬼神泣’一般,擁有神性的東西,完全成為了一種普通的工具。這是好事啊——任何東西,越是神聖,掌握的人就越少,當它人人都可以觸及的時候,才會因此變得普通。”
道理雖拗口,但邏輯是分明的,葉仲韶道,“老龍,你接觸到買活軍的課本以後,越發是如虎添翼了——以文字而通俗,並不褻瀆斯文,而順文字擴散之勢而為,主動化繁就簡,不再炫技,不再追求青出於藍勝於藍——而是以淺近貼切為主,反映那九成人的生活……”
“原本的詩詞歌賦,是不厭其煩、不厭其巧、不厭其難,如今的話本小說,是不懼其平、不懼其俗、不懼其簡——如此,方才是如今的大勢!”
“對!”
馮猶龍隻覺得胸口多年塊壘,仿佛都被澆透了,他一下站起身來,四處走動,有些激動地說,“仲韶,說得太好了!這就是《何賽花》的好處啊!這也是貼近百姓的好處,不論是從補貼來講,還是從身後聲名來講,這都是好處無窮的事情,順時而動,自然是時來天地皆同力。九成以上的百姓,一下識了字,他們要看什麼戲,讀什麼話本,這是多少的補貼——且這些反映百姓的作品,從前從來無人寫的,今日由我等肇始——仲韶,難道你還不明白什麼意思麼?青史之上,難道還留不下我們一筆?”
名利雙收,人誰不願?從收入的正當性來講,買活軍這裡,已經完全拋棄了理學的影響,公然便承認了欲.望的必要性,葉仲韶既然已經深得其中三昧,此時又怎能不心動?而沈君庸竟至於去做賬房,儘管他或許還有彆的用意,但也足見早已放下了原本的門戶之見。
誰不喜歡錢?誰不想要青史留名?哪怕是隻為了這兩個,便已能讓多少人心動,更何況,馮猶龍所說有理,於創作來說,這是一片完全空白的領域——全新的題材!這是讓多少創作者狂喜的東西?難道北調就隻喜歡金戈鐵馬,南曲便隻喜歡才子佳人?拓展創作領域,幾乎是所有作者的本能!
郎舅二人對視一眼,已是都看出了彼此心中的意動,又聽得書房門吱呀一聲,沈宛君走了進來,雙目放光,鼓掌笑道,“聽君一席話,更勝十年書!馮老之言,我完全讚成!仲韶,你還是辭職太早——我們老習慣,在家閉門造車,不知外頭風雲湧動。原本你去鄉下教書還好,能多增長些見識,知道農戶們的變化,現如今一旦辭職在家,耳目便立刻閉塞了起來。”
馮猶龍這才明白剛才葉仲韶是為何感慨,原來是他辭職太早,以至於不知道《何賽花》在農村的聲勢,小看了這個對手。聽了沈宛君話口,又知道果然沈宛君在戲社之中,說話也有份量,要更改創作方向,並非是隻說服葉仲韶、沈君庸便可,隻怕還要和沈宛君、沈曼君乃至葉昭齊等才女多番懇談,他亦是欣然一笑,起身讓座,笑道,“沈夫人,驚才絕豔,多年歎服,緣慳一麵,日後還要請沈夫人多多指教!”
沈宛君忙道,“馮老太客氣!我是久仰大名,更曾捧讀《古今小說》,手不釋卷,不想今日在買活軍這裡相逢,竟可正式相交,還請馮老不吝賜教,多指點我們這些閉門造車的鄉下漢!”
葉家平日的確住在吳江鄉下,因此沈宛君如此自謙,馮猶龍自然不免再客氣一番,不過的確兩人誰也沒想到,雖然此前都住在姑蘇,而且葉仲韶和馮猶龍還是好友,但沈宛君和馮猶龍卻是毫無來往,反而到了千裡之外的雲縣,兩人能坐在一起縱論天下文壇大勢,可見世事之奇,莫非如此。當下各分賓主坐下,重新議論這創作新風,應當如何實踐。
於文藝而言,最難的其實是提綱挈領,指明方向,這往往也是最令創作者迷茫痛苦的一個階段,一旦確信了未來方向大勢,便自然談興大起,各自靈感迸發,又彼此指正,做竟夜之談都不嫌長久,談到傍晚,沈曼君、張華清也來了,還有老相識吳氏兄弟,一行二十餘人叫了兩桌菜來家裡,也不分男女,戲社的坐一桌,未入社的坐一桌,可見雲縣這裡民風已頗隨意,親戚男女間混雜來往,已是尋常。
沈曼君是這群人中最早來雲縣的,因為她的職業,起到在人脈間居中協調的作用,她對於馮猶龍的看法極為讚成,並邀請他形成文字,向《買活周報》投稿,又指出《何賽花》的成功,的確是由於作者之一張宗子,時常去民間采風,關切百姓疾苦,對於百姓間常見的矛盾、喜悲了然於胸,才有了這樣傑出的選材。
“要反映百姓的生活,自然要去主動采風——這新戲啊,要好唱、好看、好演!”
“如今這聲腔唱的形式,也不必完全廢除,可在城鎮中上演,賺富商的錢——我們自己的戲班子,在雲縣這裡,堂會也是供不應求,收入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