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大多數小腳伎至少都受過一點點教育,也是反複研讀過放足手術記才鼓足勇氣逃到買活軍這裡來,她們的激動便更是不用說了。頃刻間,仿佛對放足手術所有的擔憂都消失不見,餘下的隻有奔向新生的渴望——郝嬢嬢的路走得好穩啊!她年歲這麼大了,也能恢複得這麼好,那麼我們——
買活軍這裡表達熱情的方式是鼓掌,經過兩個月的收容所生活,大家多少都已習慣,熱烈的掌聲頓時響了起來,經久不息,宿管又逐一介紹為放足促進會捐款的善信,“采風使張宗子,也是《纏足大害》、《郝君書放足手術記》兩篇文章的作者,張采風使把《何賽花巧耕田》這出戲裡,屬於他的收入悉數捐出,永遠捐給放足促進會!”
那個精乾的黑膚男子站起身來,向大家致意,伴隨著熱烈的掌聲和嬌呼聲——聽到這兩篇為裹足女呼喊的文章是由張采風使所寫,怎能讓女娘們不激動?她們中有多少人正是因為這兩篇文章才開啟了眼界,才做出了更改命運的決心?甚至於如王瓊華這樣的女兒家,她能有逃出並山園的機會,也是因為《纏足害》廣為流傳,才讓她不必裹長足,有了走遠路的能力!
在這樣熱烈的嬌喊聲中,張采風使不由得也露.出了赧色,他的神態有時還有一點仿佛孩童一般的青澀,雙手幾經下壓而不能阻住呼聲,便索性逃到郝君書身後去,反而惹來了眾女一陣大笑,都對他愛憐萬分。紛紛讚道,“好兒郎!好漢子!真正的惜花人!”
“還有,拿出自己的歲俸,為促進會捐款千兩,並寫折子向敏朝皇帝建言,永遠廢除纏足的敏朝信王!”
“啊!”
原來信王真的住在雲縣?
接連三個善信,身份一個比一個離奇,若說對張采風使的現身,大家多少有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覺,那麼信王的出現就顯得更加離奇了,姑蘇小腳伎見多識廣,唯獨沒招待過的便是宗室,倒是有不少瘦馬被賣到藩王府去了,但顯然也不在此處。很多女娘都忘了鼓掌,而是吃驚地盯著那白麵少年看個不停,甚至還有人本能地想要下拜——這可是王爺那!
當然,下拜的動作被止住了,宿管很快宣布了最後一個沒有到場的善信,“還有,從自己的收入中捐出五千兩銀子的六姐——這是六姐的私人行為,她派了秘書過來作為代表,吳秘書——”
之前隨在郝太太身後,現在也坐在末座的馬臉姑娘便站起來,走到台前接過喇叭,簡單地說道,“我說的都是六姐的意思——手術不能由官府出錢給你們做,是因為畢竟還有說不出的危險,免費做實在說不清,這和吃河豚必須自己出錢是一個道理。人心幽深,不得不有所防備,這裡的道理,你們都懂,不要猜。”
買活軍為何不免費做手術,這其實也是大家奇怪的一點,倒不是說覺得就該免費做,隻是把她們這些小腳女人接到買活軍這裡,林林總總的花費真不比三十兩少太多,八拜都拜了,為什麼就差這一哆嗦呢?
王瓊華倒沒想到這吳秘書居然很直接地說出了其中的道理,半點沒有矯飾,她吃驚之餘卻也覺得很有道理,甚至於因此還多添了幾分對買活軍的信任,感覺自己終於落地了一點——自從離開並山園,上了買活軍的船,一切就好像做夢一樣,萬般美好中透著那麼的不真實,今日吳秘書這麼一番坦言,她反而覺得自己回到真實之中,對於周圍的世界也多了一分歸屬感,啊,買活軍這裡的人心,也還是人心,這世界是這麼的美好,也在這些擔憂和計較中顯得越來越真實。
她不是唯一一個人,這坦白而恰當的提防,似乎也反而能讓小腳女娘們紛紛找到了一些舊日的感覺,她們不再在這格外美好的新世界中顯得那麼自慚形穢、那麼無所適從了,而是紛紛重新拾取了原本的老練,紛紛應和了起來,“是這個理兒!”
“能等的便等,我們是等不得的,生死自擔!無怨他人!”
吳秘書話很少,也不領著大家敬拜六姐,儘管王瓊華很渴望她帶頭來祈禱一下呢,她自己是時常私下偷偷對六姐像禱告的,但因為買活軍這裡不許搞迷信,始終沒有一個組織來帶領大家一起舉行一個儀式,而王瓊華覺得倘若能參與到一個集體裡,和大家一起敬拜一次的話,她會打從內心獲得極大的滿足。
“手術的事情,由醫生來做,錢是促進會在管,我這就說一句話——不要慌。”
吳秘書就說了這三句話,“六姐接你們過來,必定是要你們有用,手術做完了,都有各自的去處。不要急。”
不要猜、不要慌、不要急,這三句話不知怎麼仿佛帶了魔力,真就奏效了一般,讓女娘們一下平靜了下來,更有不少人眼中已經噙了淚水——或許是因為這是謝六姐對她們說的九個字,也或許是因為這世上不但有人願意花費這麼多的代價,把她們這些無用、做不了工的廢人從遠方撈到了天堂裡,而且這個如此無所不能的天人,還記得去設身處地的想一想她們的情緒,想一想她們可能麵臨的困難,對她們說一聲,不要慌、不要急。
這句話或許和之前的那些真真切切的援助一樣撼動人心,已有人哭了起來,哽咽著在膝上叩首,“六姐慈悲!”
“大恩大德,實在無以為報!”
“六姐救苦救難天妃菩薩!”
若不是她們行動不便,是一定有人要跪拜起來的,實際上也有人滑落到地上開始五體投地的參拜,宿管用了好一會才平息了大家的情緒,不過,台上的善信們並不急躁,甚至於很多人也都跟著合十默念,比較隱秘地膜拜起謝六姐來。王瓊華在心底默念完禱詞,見張采風使好奇地看來看去,並沒有跟著膜拜,心裡對他頓時多了幾分憤然,少了些尊敬——就連信王都臉色肅穆,低頭呢喃,(她選擇性地無視了吳秘書也沒參拜的事實)張采風使怎麼敢的!
“好了,好了,”過了一會,當氛圍趨於正常時,宿管才把喇叭又交給了郝嬢嬢,“郝會長來說幾句吧?”
郝會長便拿起喇叭,在台上來回走了幾步,又把褲子掀了起來,一腳蹬在了凳子上,給大家看她現在穿的鞋——還是很小的,大約是20厘米的樣子,但已經是比纏足女的鞋子大得多了,而且寬度也很正常,郝會長說,“這個鞋子是特製的,在腳趾的部位做了填充,還做了一個套子,套進去的話,在切掉的腳趾那裡,會有一些所謂配重,重量是接近於切除部分的重量,這樣有利於保持走路時的平衡。”
她試著踩上凳子,又自己走了下來,雖然張采風使在一旁虛扶著她的手,但僅僅是做這樣的移動,已經讓女娘們大為騷動了,郝會長就是最好的廣告,抹去了無數的擔憂,更讓她們盼望起了即將到來的手術。
“諸位姐妹們,”郝會長這才開始說話,她的聲音很低柔,官話也說得很好,雖然她麵上已有了不少皺紋,但王瓊華仍可看得出來當年她一絲美貌的風采。“我叫郝君書,四十年前,我老家饑荒,父母出門販貨,被強人殺死,族裡將我賣給人牙子,人牙子送我到廣陵一處瘦馬人家,就這樣,媽媽纏起了我的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