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件事,便自然是這折骨纏了。我們都是受過苦的人,我最大的心願,便是從今以後,天下再不要有人受這樣的苦,我們大家都能從纏足布中解脫出來。折骨纏這樣的事情,從我的見識裡,大概我是第一批這樣纏足的人,它在世上已經流傳了四十年了——好忍心的四十年啊!這樣的事,也能存在四十年之久嗎?這真讓人覺得荒唐極了……是什麼樣的社會,能讓這樣的罪行流傳四十年,還不斷地往外去擴散呢?”
信王、張采風使,甚至是馮猶龍,還有馮猶龍身邊的葉仲韶,都不免垂下了頭,他們似乎感到了一絲羞慚,因為他們從前未曾意識到,而現在也無法再否認的東西。
郝嬢嬢緩了一口氣,她並不留意這些人的反應,仿佛已經完全投入了自己的思緒裡,對著喇叭和緩地說,“我最大的願望,便是從我們買活軍來了以後,往後的十年、百年、千年,那些新出生的女孩兒,不要再受這樣的摧殘。”
“我是受過苦的,所以我知道纏足姐妹們的想法,官府不能出錢做,也不能借錢做,是因為官府有許多的事情要考量,怕鬨,怕惹出事情來,損害了百姓們對官府的信任。但我隻是一介商戶,我也是纏足女,我想我是無妨的,便是有人反過來怨怪,便怨怪我好了,我經受過這麼多事情,又怎麼會害怕少許人的議論呢?是以,我便寫信請問官府,成立了這個放足促進會。”
台下頓時響起了如雷的掌聲,許多女娘臉上是重重疊疊的淚痕,她們似乎想要剖白著自己的真心,表白著即便死在手術床上,又或者死在恢複期的感染之中,也不會怨恨官府,怨恨促進會,但也都不是未經世事的孩子了,正因為嘗遍了世間的苦楚,才知道不能去擔保旁人的人性,眼下的豪言,隻是因為這樣的事還尚未發生。
但郝嬢嬢既然這麼說,便是對後續的事情也做了充足的準備,她笑著講,“這個錢算是促進會給的,還是借的,其實也考慮了很久,若是借了不催,和直接給又有什麼區彆呢?”
“之所以算成是借,倒也不是因為害怕手術若失敗了,要承受什麼指責和埋怨,隻是因為我個人的力量,終究是有限的,我一個人能幫得了多少呢?若是大家都能來伸一把手,前來的,幫後來的,年長的,幫年幼的,幸運的,幫不幸的……若是有能力的話,把這三十兩銀子的善良給傳遞下去,我覺得是很好的一件事。”
“諸位做完手術以後,不要惦記著這個債務,先去學習,去工作,去安頓自己的生活,過上幾年,等你們的工作得了提拔,收入有了提高,三十兩銀子可以隨手拿得出來的時候,若是能想到天下間還有許多姐妹們,還在等著手術——想著把這三十兩銀子,送到我們放足促進會,便是你們救了一個和你們此刻一樣,想做手術又無錢,正在困境中的姐妹……那便是我的一點心思起到了作用。我便覺得這個放足促進會,開得十分的好了。”
“從我五六歲被媽媽收養時開始,便每每都有人譏笑,表子無情、戲子無義,像是我們這些的人,如爛泥一樣,哪有什麼真心?滿腦子想的都是算計,彆說對恩客了,便是彼此之間,又存著什麼情義呢?可這句話我也藏在心底四十多年了——越是在爛泥裡的人,便越是要互相幫助,我們能走到今日,多多少少,都仰仗了旁人的善心,往後,當你們把這三十兩銀子送回來之後,我想,姐妹們,我們也可以挺直腰杆,說一聲,我們也是能幫助彆人的人,我們也是有情有義的人,我們也和旁人沒有什麼不一樣——我們曾經在爛泥裡,但我們也是頂天立地的人。”
郝嬢嬢將喇叭揚了一下,忽然有幾分俏皮地說,“我的話說完了,姐妹們,放寬心罷,明年這時候,回來參加促進會的體育比賽,到時候我們來賽跑——看誰跑得最快!”
台下本早已是哭聲一片,此時卻又有人被她逗得笑了起來,一張張如花嬌容,不施脂粉,又哭又笑,還有人流了些鼻水也不自覺,比往常在燈下招徠客人的嬌媚不知要失色多少,甚至可以說是讓人有些不忍直視,但便是這樣的臉上綻放出了真心的,燦爛的笑容。忽然有個女娘站起身說道,“我本想借款的,如今我不借了,便算是我幫了個後來的裹足姐妹!”
先後不少人都在台下嬌呼了起來,表示自己帶了有私蓄,不必借手術費,還有人願意將自己的積蓄捐入促進會中,這其中動靜最大的還是那個鼎鼎大名的姑蘇莊夫人,她雙目熱淚長流,起身要將自己帶來的全部積蓄,都捐進促進會裡,被眾人連忙勸阻,促進會又聲明了,單筆捐款最多不超過百兩。
而至此,台下的氣氛,雖然依舊激動,但仿佛也已經不再那樣患得患失,那樣緊張,仿佛心中久已存在的許多負載,隨著郝嬢嬢的講述,也隨之傾瀉了出來,不再像是一塊大石頭一樣,永遠壓在胸口,讓自己的一顆心,仿佛從來都輕快不起來似的。
這些女娘們第一次感到,自己和身邊的人,和買活軍的人建立起了鏈接,她們都是從爛泥裡跋涉出來的人,也都願意向還在爛泥中的苦命人伸出自己的援手——儘管她們在工作上、生活上,還沒有完全融入買活軍,但有了這樣的情感在心中,她們也不再覺得自己難安其位,是此地的異類,總被旁人用異樣的眼神看待,也仿佛建立起了一種信心,她們可以進入到新生活中去,即便會遇到困難,但她們有生以來,第一次不再是孤注一擲、自欺欺人地逼迫自己相信——未來,或許也可以不再是一路向下,滑落進深淵之中,未來也可以往上走去,比此刻更好。
這就足夠了,對希望的相信,是在遲疑中不斷反複,不斷質疑又不斷自我說服的過程,或許在今日之後,她們還將陷入煩惱和猶疑之中,但在這一刻獲得的喜悅和希望,又是如此寶貴,寶貴到她們願意流著眼淚來慶祝這一刻。而這複雜的心理,哪怕連她們自己都說不出所以然來,但在這一刻,任何人都可以感覺到她們的歡欣,她們的委屈,她們的希望。
誰能說她們不是和自己一樣的人呢?
馮猶龍望著台下一張張麵孔,心頭百感交集,身邊葉仲韶附耳輕聲道,“風塵之中,亦多英雌。”
他是幾乎從不履足這些地方的,因此有此一言,馮猶龍卻早知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的道理,他輕輕地搖搖頭,但卻也並非是否認葉仲韶的說法,隻是低聲說,“迷途半生,終知今是昨非……仲韶,我誤了,我悟了……以後我再不寫風月情癡了。”
“青樓楚館,何來情癡?隻有一團團的血淚……唉、唉、唉!姐姐,我今日悟了,我算是走出來了……”
他少年時,也曾倚紅偎翠,當時傾慕名伎候女,山盟海誓,想要為她贖身,隻是銀兩還沒湊齊,候卻彆嫁富商,這是馮猶龍一生隱痛,自此絕跡青樓,多年後猶然難以釋懷,詞句中偶見‘姐姐’。其中幽怨之意,猶然纏綿悱惻,或許他幾十年也沒有想明白,為何自己的一片真心,卻換來了候女的如此對待。
葉仲韶對這樁往事是知之甚詳的,隻不知道候慧卿是否也是小腳,但風塵中人,即便不曾裹腳,所受的限製難道就真的寬鬆了去嗎?如今按郝嬢嬢聲口想去,也不由微微歎息:數十年過去,想來候女亦早已不在人世,又或者被富商轉賣,又或者難產而亡。而她不信馮猶龍的真心,還有什麼可說的嗎?對她們那樣的女子來說,生活的真相,是竭儘全力卻仍難免命運的掙紮,哪還有多餘的心思去考量情愛?
仕宦公子,與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的苦命人談情說愛,強求他人真心以待,何其傲慢輕佻!
“爹。”葉昭齊忽然往父親這裡靠近了一點,葉仲韶看了女兒一眼,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再沒有不讚成的道理,也相信老友也和他一樣有類似的想法,對女兒微微點了點頭,便看了馮猶龍一言,他也已從傷懷中走出——那畢竟也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兩人目光一對,便是各自會意:昭齊定是想要捐出自己的收入,而戲社這裡,下一部創作出的作品,也可以部分收益捐給放足促進會,爛泥中的人,都曉得互相援手,站在乾岸上的人,倘若還自詡君子,又怎能對他們的苦難無動於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