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鄭地虎看了看表,這會一直開到八點半,鄭天龍才散會出來,笑道,“二弟怎麼來了?叫你久等了,走,陪大哥吃個晚飯,再去看你侄子!”
鄭地虎道,“大木應該已經都睡了——大哥,再忙也要定時吃飯。”
鄭天龍哈哈一笑,“一聽就是跟你阿鬆嫂子學的口氣。”
雖然船廠就在新泉縣邊上不遠,若水泥路修好,不過是多半個時辰的路,但到底來回不便,鄭天龍一家平時住在船廠這裡,隻有學校放假時,阿鬆才會帶著兒子、侍女回新泉縣玩耍。二人要去吃晚飯,也沒有彆處去,船廠外並沒有營業到太晚的飯攤,若不想麻煩阿鬆,便隻能在船廠食堂請大師傅開個小灶。
大師傅是鄭家老人,本就住在廠裡,一聽傳喚,頓時欣然而出,炒了一盤肥大的花甲,略放了一點辣椒——鄭天龍因為談判時的一場誤會,視不能吃辣為奇恥大辱,一直在鍛煉自己吃辣,已經可以放少許辣椒醬了,至於東瀛青椒,更是不在話下。
又蒸了幾個螃蟹,這都是養在池子裡,預備明日給造船廠員工做的菜裡挪一些出來的,造船廠的夥食,的確是沒的說,因為在海邊的緣故,海鮮的確是不缺的,鄭天龍一邊掰螃蟹,一邊說道,“買活軍要在新榕縣那邊興建一個海鮮養殖場,此事你可知道?還要來這裡養海帶。”
“有聽說,聽說連對蝦也能養,不知真假——接下來開荒的土地,又要種蔗糖,我看四五年內,島上怕不是要住個百萬人了。土人隻怕都要被趕到山那頭去住了。”
雞籠島上有一點是最好的,那便是有一條縱貫山脈,能夠擋住夏季的台風,很顯然,若要發展農業,山脈西側是更好的區域。本地的土人數量不多,而且不善農業,要麼在山脈中采集捕獵為生,要麼在山脈東側從事漁業,之前荷蘭人、十八芝在島上時,他們多數是避而不見,很少和外來人衝突。
買活軍來了以後,大肆開荒,土人更是都逃到山脈西側去了,少數膽大的,肯靠近買活軍的,買活軍也不欺負他們,而是讓他們中會說一些漢話的人來當老師——總之還是上課,買活軍實在是太喜歡上課了,連土人都教!
而且,說起來,大家都是謝六姐的活死人,都是奴隸……鄭地虎和土人,在買活軍眼裡似乎也沒什麼分彆。想到這一點,鄭地虎便覺得嘴裡的甜米汁都有些沒味了,見四下無人,便將今日和於大郎的一番討論複述給大哥聽,他記憶力倒是很好,口說手比,幾乎是全背誦了下來。
又有些憤憤地道,“這也太沒道理了,大哥,世上人本就分三六九等,這是一句‘大家都是六姐的奴才’能抹殺的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隻是說人人都能當王侯將相,又不是說世上哪個人的地位都沒區彆。若真是如此,那還拚什麼?不如回老家做個富家翁去!”
鄭天龍先聽於大郎的分析,倒是頗為動容,邊聽邊點頭,似乎大有認同的意思,但聽了弟弟這一番說話,不由也是哈哈一笑,道,“二弟,說什麼糊塗話?這又不是什麼離奇的話,我們都是上帝的牧民,兄弟姐妹之間,本就沒有階級。”
鄭天龍本就皈依過移鼠,甚至還起過一個洋教名,鄭地虎幾乎都快忘了這點,此時聽他引述傳教士的布道詞,一時大感異樣,忽又發覺自己的抵觸的確沒有什麼道理:移鼠的說法不也是如此麼?甚至仔細想去,佛、道兩家,不也是講究所謂眾生平等麼?為何他對這些說法,根本無有絲毫抵觸,但卻對買活軍的平等思想,如此駭然?
或許……或許是因為這些教門的說法,不過是說說而已,鄭地虎清楚,甚至於和尚、道士、傳教士也都清楚,世俗自有世俗的一套,而買活軍的平等,卻是已經被貫徹到了世俗中,甚至於,按於大郎的說法,還是買活軍做什麼事都又快又好的訣竅所在。
鄭地虎怕的不是平等,而是平等中蘊含的這巨大的力量,他畏懼著被這平等所解放的芸芸眾生——天下間所有受苦的人,倘若都平等了,都解放了出來,他們的力量該有多麼闊大,便仿似山呼海嘯,這……這豈是哪個英雄豪傑,能夠駕馭得了的麼?
他所畏懼的,似乎是熟悉的天下的消失——那由少數的英傑來決定天下大勢的模式,似乎將隨著所有人的普遍識字,民智的開啟,而一去不複返了。這是一種鄭地虎極為陌生的遊戲,以後,以後做什麼事情都不會這麼簡單了,百姓們將難忍耐絲毫的苛待和愚弄——他們識了字,吃飽了,便不再是那些雙眼空茫的,半如獸半似人的東西了。
以後,不再會有萬人敵了,不再會有一劍霜寒十九州了,能治理這樣的百姓的,不可能是一兩個人,一兩百人——必須是一兩百萬人,天下將不再是豪傑之間彼此的博弈,而是人群與人群之間的博弈,原本爭霸天下的規矩,已經隨著民智的開啟而完全碎裂。
鄭地虎所畏懼的,正是自己在這樣的遊戲中,和所有人都置於一個平等的起點,他可能多走了幾步,但也隻是多走了幾步而已,曾經浴血打拚而來的,慧眼投機而來的,他以為絕不會失去的地位,在全新的遊戲之中,壓根就不值一提!
他並不像自己想的那樣高高在上,而鄭地虎不得不承認,有時他也不是那樣的勇敢,此時此刻,他甚至感到了一絲畏懼,為著即將到來,那浩瀚如煙海的競爭,當和他競爭的人,不再是那麼少數一些‘人上人’的時候,鄭地虎便完全失去了信心,說實話,他並不覺得自己一定會贏。
這是一種對於未來很遙遠的恐懼,他很難完全說明白,但鄭天龍是懂得這個弟弟的,他要比鄭地虎更成熟的一點,便在於鄭天龍經曆過的起落很多,他並不以為從前的風光,一定能轉化為日後不可撼動的優勢,人生就是如此,你冒過險,流過血,得到的一切,也可能隨時都轉頭成空,又要從頭開始。
鄭地虎以為自己成功進行了一次政治判斷,便能永遠在買活軍體係中擁有不可動搖的地位——至少是高級奴隸的地位,永遠有一批‘人下人’來承托他的成功,但鄭天龍卻不敢如此托大,他有時的確會過於小心,甚至被辣椒醬嚇到,但正是這份謹慎,讓鄭天龍始終保持著一份謙卑,十八芝的投靠,已經得到了豐厚的回報——這回報便是他們現在都還活著,沒有泡在海裡喂鯊魚,這便已經完全足夠了。
至於說,對買活軍的政治觀,有沒有挑剔的餘地,有沒有不服的資本,在鄭天龍看來,答案是很顯然的:阿虎需要好好擺一擺自己的位置,另外,還需要將自己的眼光,再放得長遠一些了。
“阿虎,你對買活軍的吏目,應當是很熟悉的。”
他掰下一根蟹腿,慢悠悠地咬著,“就比如說,陸將軍,平日也時常去糾纏她要仙手機——以你所見,陸將軍的地位高不高?”
“高。”鄭地虎表示自己對陸大紅是很服氣的,“陸將軍應當是軍中六姐以下的第二人了。”
鄭天龍問,“那麼,六姐是菩薩仙人,暫且不問,我便問你,你覺得陸將軍會希望買活軍這裡,真正人人都能平等,她哪怕是作為第二人,也沒有絲毫優越可言嗎?”
鄭地虎其實人並不算很笨,隻是對於買活軍這種千古未發的謬論,實在是難以去接受而已,被大哥稍一點撥,不由立刻陷入沉思,鄭天龍見他麵上神色變化,不由也是一笑:這傻弟弟是有些開悟了。
“便是陸將軍以為,人人平等是好的,她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活死人,那麼,謝二將軍呢?謝家其餘人呢?我們熟識的連廠長呢?這些買活軍的驕兵悍將,這些為了買活軍受過傷流過血的人,你覺得他們能接受這樣的說法嗎?便是立了功,也便隻能賞些金銀財寶,賞些政審分,除此之外,於生活中沒有任何特彆,甚至連自己的子女都管不了……你覺得,他們能接受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