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晉商困境投機(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10588 字 7個月前

但這些,都隻是做生意時正常的衝突,而且歸根到底,不是不能調和,至少買活軍如今還隻在福建一地活動,對北方的影響,還是以沿海為主,在內陸依舊鞭長莫及,因此雙方暫可以相安無事,但在第三點上,雙方算是真有血仇的。自從買活軍開始協運遼餉,收服了東江島的毛家軍,晉商在關外的噩夢便拉開了序幕,直到晉商服輸,絕跡關外為止,把大好頭顱扔在關東的山陰好男兒,人數至少是上千。

其中有些家族,譬如和十三娘一家同姓不同鄉的介州範氏,家主甚至被梟首懸在獅子口城門之外,而且還被硝製了送回京城,由廠衛交由晉籍官員辨認,查問是否和山陰商戶有關。

這是晉黨在朝中大衰之始,正所謂唇亡齒寒、兔死狐悲,廠衛震懾、譏誚之意,已經昭然若揭了,那些晉黨官員,之後自請外放者有之,辭官回鄉者有之,尤其是介州、孝義兩地的官員,幾乎通通離朝而去,而範氏也早已是樹倒猢猻散,據說家主範老爺的首級,又被送回錦州去,迄今仍懸在錦州城門下方,來往期間運貨的邊商,進出城門時,隻要稍一抬頭,便能見到那空洞洞的眼眶子,盯著他們直瞧呢。

這便是吃裡扒外、數典忘祖,背叛華夏文明的下場!東江島那幫瘋子,可不會講什麼道理,他們都是被建賊攆得家破人亡、窮途末路的亡命漢,這些和建賊做生意的晉商,在他們眼裡比建賊還要更可惡,以往是沒有辦法,隻能捏著鼻子和晉商做生意,讓他們兩頭吃,自從靠上了買活軍,他們便成了出籠的虎狼,在關東大地上橫行無忌!

這幫東北蠻子,現在吃得飽、喝得足,有買活軍運來的兵器,有高麗兩道的漢民自願獻上的軍糧,一個個如同深山老林的人熊一樣,又高又壯,簡直能生撕虎豹,又有毛伯龍那個刁的殺星支使,猶如厲鬼般,忽而在前,忽而在後,遊擊戰把建賊打得大感棘手不說,劫殺商隊更是一把好手。

商隊如何能與軍隊打?根本不用動手,便知道勝負,這些野人們,當不再需要晉商運來的物資時,就不怕做沒後稍的生意了,敢在關外運貨的商隊,見了一隊,便是整隊殺絕,砍頭築京觀,斬耳硝製,快馬送到京城請功——全是裡通外賊的細!至於物資,當然是笑納,運回獅子口去,用得上的自用,用不上的,賣給買活軍,何樂而不為?

三年時間,足足三年,晉商的血澆灌在關東大地上,隻怕是能彙成湖泊了,三年來介州的棺材鋪個個發財,城外多了無數的衣冠塚,整個山陰都因為這樣的殺戮而顫抖,他們不知道為何天一下就變了——口外的生意,已經做了幾輩子了,難道還出過什麼事情麼?難道這大敏的天下,便會因為這麼一些小生意亡了不成?

殺了人不夠,還要在報紙上發表文章,說他們是叛離文明,是華……還要將晉黨從朝廷裡連根拔起,現在晉商的日子,和以前比是難過了太多,他們也因此極其敵視買活軍,買活軍的私鹽隊,走遍天下都不怕,但在山陰,是沒有多少人敢於和他們打交道的,老百姓和他們做生意也是偷偷摸摸,絕不敢公然搭理他們,生怕是遭了大戶的厭惡。

但這樣的局麵,難道會一直持續下去嗎?

十三娘不這麼認為,她覺得範家反正也不曾做過走私生意,隻是為了同氣連枝、一致對外,便和其餘家族一起抵製買活軍,是極其愚蠢的決定,“未聽說過那句話麼?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咱們不給買活軍好臉色,將來買活軍為甚要給咱們好臉色?大刀一揮,便是把咱們這些大戶,滿門都屠了,就晉商現在這名聲,還有誰能說他們什麼不是麼?”

名聲臭了,這影響是極大的,儘管晉黨極力控製,但現在晉商叛國的消息,依然如野火一樣正在往外傳遞,而報紙的陸續興辦,更令他們焦頭爛額,十三娘所描述的絕非是什麼荒謬的場景,而是極為務實的擔憂,現在這幫晉商不得不想一想,倘若要動手的不是買活軍,而是缺錢的朝廷呢?罪名都是現成的,朝中已無人了,屠刀隨時可能揮下,要看的隻是劊子手的心情。

到時候,報紙一發,罪證一擺,挫骨揚灰的是介州範家,朝廷得了錢,但這不是一切的結束,到時候,隨著報紙發行全國,多年來飽受遼餉之苦的百姓們,會如何看待其餘晉商,看待他們的票號?

十三娘多次和父親繪聲繪色地講述著種種可能的擠兌,並且再三聲明,倘若她是錦衣衛首腦田任丘,她根本沒有理由放過這些肥羊牯,連臟水都不用潑,全都是現成的罪名,現在不動手,或許隻是因為朝廷還騰不出手來顧慮這些。

而他們晉陽範家,雖然的確沒有沾過走私,但朝中的靠山一倒,會不會被順手收拾了,這也是完全未知的事情。因此,狡兔三窟,現在是要準備後手的時候了,十三娘作為家中最聰明的女兒,願意承受重擔,把家中的現金積蓄大量帶走,到買活軍那裡去安家置業,這樣將來若範家壞了事,至少還有人能設法周旋,出來了也有個落腳的地方——甚至於從去年開始,買活軍還沒有拿下福建道的時候,她就這樣說了。

到了今年,和議簽了以後,十三娘的攻勢就越發的猛烈了,但範老爺的確如女兒所說,有些優柔寡斷,很難下定決心——這畢竟是數十萬兩銀子的調撥,而且還得和老家那裡書信商議,這麼大的事情,難道真就交給十三娘一個稚齡少女嗎?這似乎也太離奇了,幼女持重金,按照敏朝一貫的世情,恐怕隻會害了十三娘的性命。

若是按他來說,讓十三娘去買活軍地界,他倒並不反對,他這個女兒,自幼便聰慧敏捷,性格極其好強,又狡獪機靈,極知鑽營,最會討好長輩。雖然是女兒,但自小比男孩兒還受寵,在家裡人看來,十三娘做皇後都是配得上的,隻不過晉商不必去沾宗親這個身份的光而已。

十三娘長到如今十六歲還沒有說親,家裡更是把她送到京城來見世麵,不肯將她關在老家女樓中,都是因為她所表現出的迥異於其餘女兒的聰慧,那麼,當買活軍逐漸崛起之後,父祖很容易就能想到,或許更適合十三娘的前程,並不是他們本想的坐產招夫(晉商中受寵的女兒,時常招贅),而是去買活軍那裡讀書。

但是……這究竟是一件大事,範太太是舍不得女兒的,她原本常年在老家居住,是因為女兒要上京,才陪著過來,這個女兒便是她的心頭肉,範太太如何能眼睜睜看著她落到買活軍那吃人的地界中去?她在老家連著聽了幾年謝六姐的恐怖傳說,什麼天魔降世,每日要吃十個童男童女,傳的都是真真兒的,這叫範太太怎麼不信,怎麼不怕?

因為太太以死相逼,去年十三娘就沒有走成,母女之間也因此翻臉,十三娘從此拒絕和母親說話,‘愚人不配’,她在聰慧之外,這股子翻臉無情的勁兒,也是讓範老爺時常納悶,不知道學的是誰。

真要把銀子給她帶了去,若是老家那裡,真的事敗,還不知道十三娘認不認爹媽祖父呢,範老爺並不聽信她滿口的‘將來隻有我能照拂這個家’,聽女兒又分析了半日,將買活軍那裡說得是非去不可了一般,方才歎了口氣,妥協道,“罷了,你要去,那就去罷,也不能擋了你的青雲路。”

十三娘一聽,乍然間極為歡喜,歡呼一聲,投入父親懷裡,雨點兒一般親吻著他的臉頰,範老爺忙道,“大姑娘了!莫做這樣事情!”

但見女兒抱著自己脖頸,還不肯鬆開,眼珠子轉來轉去,便知道她在想什麼,板著臉道,“但錢是沒有多少的,隻能給你帶去存在京裡櫃上的兩萬,你到那裡怎麼花用,都是隨你,若是花光了,便乖乖地給我滾回來,收拾嫁人,以後再不要說什麼做生意的事情。”

十三娘一聽說隻得兩萬,麵孔頓時一沉,不過範老爺並沒說假話,他們家在京裡能動用的,也就隻有這麼一兩萬,餘下的銀子都在老家,深藏於老宅地下的銀庫之中,是澆築成銀山的,要用的時候得往下鑿,那可多費功夫那?

若是還要催逼父親往家裡要錢,那又不知要耽擱到何年何月了,因此思量了一番,便還是轉怒為喜,摟著父親,好一陣親香,甜甜地道,“爹,我以後一定出息,您放心,以後我創下多大的事業,那也都是您的傳承,以後呀,我的孩子一定都隨您姓範,就是您的親孫子孫女,讓他們給您養老,我呀,以後就是咱們範家的繼承人!”

她這人自小性格就是如此,一旦如了她的意,甜言蜜語張口就來,若是不如她的意,那可有得消受了,範老爺明知是女兒做慣了的套路,卻依舊受用,沒好氣道,“還不去給你娘賠罪?你那說得都是什麼話!一年來沒給她好臉,這樣沒良心,以後如何真能指望你?”

十三娘現在是遂了意了,自然是千好萬好,笑著又撞到她母親懷裡去,團著揉捏她,“娘啊,你不知道女兒心裡多焦急呢,那都是因為心憂前路,方才溢於言表了。您放心,以後咱家最出息的一定是我,您就看著吧,真有了事,我不會不管你們的,到時候你們就且看我的良心成色如何……”

父母對子女,總是全盤相信的,範太太雖然依舊擔心不已,但範老爺既然已下了決定,也隻好無奈認命,隻不免抱著女兒,又好生不舍一番,這才正經給她收拾行囊,差人去天港打聽船隻,分派人手,要借回家探親為由,送她南下。

如此忙亂了七八日,十三娘便果然帶了兩個大掌櫃並十餘忠誠的小廝、侍女,坐了兩輛車,由範老爺將她親自送出城門外,準備上路到天港轉海船——已是包了買活軍旗下的一艘海船上幾個房間,如此當可保一路平安了。

剛才在家門口,範太太已是忍不住哭過了,範老爺還能掌得住,但在城門外,望著如花似玉的女兒,想著她這一去,不知何日再見,他的眼眶也不由紅了,十三娘亦是依依惜彆,眼眶微紅,和父親說了許多貼心話兒,這才再三惜彆,叫父親回轉進城,範老爺猶想再送去十裡亭,終究叫十三娘勸住,隻得依依不舍,站在城門外不斷揮手,待車輪轆轆,揚起煙塵,這才悵然回城而去。

十三娘這裡,也放下車簾,略微揩了揩眼角,便立刻換了一張臉,將那半真半假的不舍全都斂去,換出了一張深沉的麵孔,在車中穩穩盤坐,任是車輛如何顛簸,她心中隻是一徑盤算著到了買活軍處,將要如何行止,待得思路逐漸澄清,又將其中幾處重要關節,都仔細想得清楚,方才略微鬆弛下來,掀起簾子,往窗外看了一眼。

雖然是黃沙漫漫,滿目荒蕪,但十三娘心中,卻是大為得意,想到終於擺脫樊籠,從此一身抱負,儘可從容施展,也是心潮起伏,自語道,“下回再來此處,坐的定不是這樣的馬車了。”

坐的將是什麼呢?是那昂貴至極的自行車,還是附尾於六姐的仙駕之上?十三娘也不敢打包票,但她可以肯定一點,她再也不會被困在這憋悶的馬車之中,最次最次,她也將是騎著屬於自己的高頭大馬,以勝利者的姿態,來俯瞰這座古舊的城市。

她已經很有些迫不及待了,光是想著前方的冒險與傳奇,想著她所能攀登到的高度,得到的權力與地位,便已經激動了起來——

終於,這個很有野心,也很有幾分冷酷無情的女孩兒,為自己纏到了一份起家的資本,現在,她要到買活軍那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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