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不算完,如果是用葡萄糖溶液,將會去到兩千文——葡萄糖結晶非常昂貴,因為還不能工業化製備,完全是實驗室裡自己用土豆發酵做的,產量極有限,而且製備之後,還要用活性炭吸附,祛除熱原物質。
祛除不了的話,病人輸液後可能會發高燒,而現在會給開靜脈滴注的病人都是垂死的那種,正常人可能發燒之後也就熬過去了,但他們是熬不過去的,如果沒有成功祛除熱原,病人輸液後可能會死。
但在輸液之前,醫生是不知道熱原到底去得
乾淨不乾淨的,因為熱原物質不但來自於輸注的液體,可能也來自於靜脈滴注器,這東西除了羽毛管之外,彆的部件都隻能複用,隻能通過熬煮消毒,但誰也不敢擔保每次消毒,都能把熱原物質消滅得一乾二淨。
如此麻煩的過程、高昂的價格、高企的風險,目前來說還隻能輸注兩種溶液,調理拉稀過度帶來的電解質紊亂……但,即便如此,靜脈滴注也救了太多人,在靜脈滴注出來以前,上吐下瀉的人是很危險的,尤其是吃不進去藥,那就隻能通過針灸、放血來止住肌體的反應,如果這些都不奏效……那每年都有很多因為各種病因,拉稀拉死的人,但其中很多人,如果能調整電解質平衡,止住拉稀,讓他們吃的進去東西,可以開始服藥,他們是能活下來的。
在醫學上,每往前一小步,都會有很多本來會死的人因此活了下來,買活軍推廣的口手衛生——要勤洗手,醫生接診戴口罩,如果是傳染病,還要戴手套,把渾身都包起來。滅鼠、修建下水道,不厭其煩地講述著汙水對疾病傳播的影響,對於城裡百姓的糞便回收,還有醫生的七步洗手法,優先供給醫生的胰子皂,產量還不高的青黴素,產鉗、消毒、側切與縫合……
這些所有知識,和靜脈滴注一樣,救回的是成千上百條人命,他們其中許多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被拯救的,那些因為醫生洗了手而沒有發產褥熱的產婦,那些在手術前接受了消毒處理而沒有發燒的外科病人,他們全都因為買活軍而健康地走出了醫院,他們不知道在這些新技術被發明之前,他們很可能會在痛苦中死去。
買活軍的辦法,雖然見效慢,每一步都走得很難,但每一步也都是對死亡的征服,橫亙在壽命之前的阻礙,正在被一點一點消解與碾壓,武十三郎隱約能夠看到這條路的終點——如同他們所看的紀錄片一樣,在天界,人雖然也會死,但他們會死於新的,現在根本診斷不出的疾病,這隻能說明一點,那就是如今被視為頑疾的不治之症,在那時候早已就不算是什麼問題了。
如果在他死以前,能看到這一天實現的話,武十三郎覺得他便是去了,也一定是笑著去的。他已經儼然是全情要投入這偉大的事業中去了——但可惜的是,哪怕是全無阻礙,要做的事也太多太多了,更彆說現實中讓人煩惱的事一件接著一件,可是永遠都不會少那。
“老周,你說咱們是不是該給買活周報投個稿啊。”
洗過手,換了衣服,他和老周一起去職工食堂吃早飯,吃完早飯,武十三郎又要回病房去了。因為昨夜他雖然值夜了,但病房相當的安穩,並沒有太多事情,還算是睡了個好覺的,因此便寧願不缺勤,到病房裡哪怕是看醫書,也能順帶著多學些醫患間相處的東西。
在食堂裡打飯的時候,武十三郎便忍不住說了,“這個醫患之間溝通的範式,雖說在雲縣這裡已經大致都傳開了,但最好還是要在報紙上宣傳一下,否則你瞧,昨天的病人就沒幾個能配合的。”
“怎麼了,昨天又哭了幾個?”老周打得很少,他是有些潔癖的,昨天輪到他培養糞便,取樣觀察,老周這幾天食欲都不會好。
武十三郎取了兩個饅頭,端了一碗小餛飩,又去拿了一碟小鹹菜,他吃得也不多,醫院的夥食,不能說多好,有點子稀湯寡水的味道,昨夜他帶範十三娘來吃夜宵時,大小姐嘴上不說,評價可全都在臉上寫著呢。
而十三郎為了證明是她太過挑剔,便努力吃了兩碗麵,這會兒其實也不是很餓。
“哭了六個,兩個麵紅耳赤一句話不說,一個推說不記得——就沒一個能準確回答上排便次數和性狀的。”
武十三郎也是心累,按著太陽穴揉了揉,“或者要不就形成規定,以後查體必須要同性的護士在身
邊陪著病人,有些問題可以悄聲和護士說,要麼就是宣傳一下,買活軍這裡異性間可以共事,可以談話而不涉男女之私,來上醫院就有異性醫生查問的可能,不接受就不要進來。”
他對於男女大防這些傳統的禮教,本來是沒有任何看法的,這仿佛是很自然的一件事,但來到買活軍這裡之後,便立刻感到禮教的不便了,恨不得立刻予以全數廢除,因為這東西是很妨礙醫生做事的。對武十三郎來說,如果禮教妨礙了醫學發展,那他就立刻是反對一切禮教的急先鋒了。
——不論是什麼病人,來了買活軍的醫院基本都要回答姓名、年紀、性彆、病史還有產育,最近的進食、排泄,這是在課堂上反複強調的程序,但這些富貴人家的姑娘,甚至哪怕是一般人家的女眷,倘若沒有一些教育,突然一下紮猛子問這些,叫她們如何能夠接受自己和大夫討論穢物?
即便以往大夫也問,但那都是問身邊的婢女,或者問守候著的親屬,總之不會問本人,更不會如此仔細討論,那些嬌滴滴的小姑娘,不哭才怪呢,脾氣更大一點,比如那個範家女娘,便要反過來嗆他了。
這樣的溝通,每新接一個病人就要來上一次,甚至於有些病人不分男女,他就是不願和醫生說這些便溺的事情,哪怕是同性來問也是如此,這是讓醫生們都很疲倦的事情,醫生們熱衷於攻克疾病,不代表他們對活生生的病人就多麼的同情體貼,武十三郎最好所有的病人都是傀儡,問什麼答什麼,讓怎麼就怎麼,可惜往往事與願違,必須把寶貴的時間花在溝通上。
老周也讚同武十三郎的提議,“是,要麼就發報紙說清楚,要麼就印些揭帖,貼在醫院門口,總之要讓他們事前都知曉了,否則,真不知要耽擱多少功夫!”
“還有護士,也是不夠用的,昨日倘若同時來兩個病號,人手就有些不足了,護士站是沒有人的,有個病人睡著了,錯過了飯點,也沒有為她留一份,若是在關內的醫院還好說,有些收費的護工,醫院外也有飲食店,但在這兒便隻能餓著了——這是要餓出事情來的。”
聽起來,武十三郎昨夜也不算是什麼事都沒攤上,老周也有些同情,“這兒便是,剛建好沒多久,總是有許多規矩要慢慢的摸索起來。隻是若要增加護士的數量,應當是難的,比雲縣還缺護士的地方太多了。”
這也是現實的問題,武十三郎歎了口氣,老周突然想起,“等等,你管了十人,九個人回答不上,那還有一人的查房還可以啊,我記得你管的不都是外來戶口,能有一個配合,很可以了。”
“哪啊,就數她事多!一路頂我的嘴,差點沒吵起來!”
“是哪床?”晚上要接他班值班的老周很好奇,“下回刺頭兒你在病程本上標注一下。”
武十三郎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說出來,“算了,小姑娘,出門在外,估計有點兒想家了,鬨點脾氣也正常,我們寬宏大量,不和她計較。”不知為什麼,他不想把範十三娘的事說太多。
老周看了武十三郎幾眼,也不追問了,看看食堂掛著的電子鐘,驚呼一聲,“七點了!快點吃——今天天氣好,有兩台放足手術,咱們既然可以進城,這裡晨間查房完了,便趕緊觀摩去,這幾台是用結紮血管的縫線法,多少能跟著雷師學點什麼。”
內科切脈、按書開方、辯證脈理,這些是武十三郎本就十分擅長的,買式醫學的新式規程,譬如口手衛生、洗手法、製備滴注液、規範病程本等等,武十三郎和老周也學得不錯,所以他們這些年輕的醫生反而比較早能出醫院做事,不過,說到外科,尤其是手術外科,他們的基礎就十分薄弱了。
哪怕能觀摩一台手術,都是進步的機會,因此兩個醫生便不再閒聊了,而是急
匆匆地吃完了早飯,洗洗手去參加大查房——老周一路留心,想要找出那個敢和醫生吵架的虎女娘,隻是所見的病人,不是十分虛弱,便是乖巧聰穎,譬如有個範家姑娘,瞧出醫院人手不夠,又知道風寒感冒沒有太多走動上的忌諱,便組織起已經接近痊愈的病人,主動照料虛弱者,為她們打飯、留飯、記錄體溫、照看爐子等等,還真是為護士們減輕了不少負擔。
老周不由得對武十三郎道,“這些富貴人家的女娘,敢送來這裡的,當真都有些見識,一般農家子,剛來這裡便有這番頭腦的實在不多。這個範姑娘,彆的不說,我看她做我們醫院的內勤主任是夠格的。”
他在潔癖以外的事情,都有些粗枝大葉,再加上武十三郎也佩了口罩,瞧不清他的神色,隻誇讚了幾句,武十三郎沒接話,他也不在意,見總體病勢向好,便和雷組長打了個招呼,換下衣裳,蹬上買活軍自製的土自行車,踩去關內醫院,旁觀手術去了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