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都照顧,會把自己累死,隻照章做事吧,瞧著那垂死之人的慘狀,良心上又過意不去,而且許多來扶弱院探望的外人,見到這樣的慘狀,很容易指責乾事們,即便不指責,那不忍和震驚的神色,也夠人受的了。
久病床前無孝子,哪怕是自己的親人尚且如此,更何況是陌生人呢?在扶弱院做事,錢也沒有特彆多,和在廠子裡做工差不多累,心裡上的折磨還大,能待得下去的人的確不多。
武子苓是去過扶弱院的,對於其中的症結相當清楚,他能想到的解決辦法,隻能是促進會出錢,聘請護工定時過去幫幫忙,再者就是寄望醫術儘快發展,能將其中一些棘手的疾病治愈。他是早已決定,千金丸的收益,他隻略取少許,其餘都要捐給這孤兒、扶弱、醫械醫術這三個促進會。對於礦產人才,武醫生雖然也知道發展有益,但興趣的確不算特彆大,便還是予以婉拒,不過他也勉勵十三娘,“礦業影響深遠,是百年大計,你能幫著培育人才,也是功德。”
十三娘大概是早猜到如此了,笑眯眯地道,“也是,那我下個月也跟著你捐扶弱院。”
她捐就捐了,何必還要跟著武醫生?武子苓沒有說話,耳根兒略略發熱,正要告辭,十三娘又起身去內間,拿了兩套衣衫來,笑問道,“今年的團年會,你看我穿這套好,還是這套好?這套灰撲撲的,不太好看,可我又覺得這套用了綢緞,未免過於張揚,隻怕旁人覺得我太顯眼,又不好了,你是見過世麵的人,快來幫我參謀參謀。”
這兩套都是新式衣服,一件是棉襖配的碎花棉布的罩衫,襖子又短又窄,下頭是雙排扣的褲子,褲子也和今年極為流行的款式一樣,在腰側長了兩個尖角,瞧著便是精神俏麗,今年冬天,雲縣街頭走的女娘,時新些的,多是這副打扮,是最不會出錯的款式。另一套就更像是舊式的冬衫了,照舊是長褲配著窄襖,但在外頭又披了一件短氅,氅衣滾了灰鼠毛,是花開富貴喜慶連綿的大紅灑金緞麵,日光下閃閃發亮,奪人眼目,十三娘將它披在身上,轉了個圈,笑道,“好看嗎?”
綾羅綢緞勝過棉布粗服,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武醫生一時看得移不開眼,心跳得厲害,半晌才咳嗽了一聲,儼然道,“這個平時穿也罷了,可不敢穿去團年會!”
其中的道理根本是不必說的,他們二人受邀參加的團年會,是買活軍這裡的新風尚,因為城市裡不能回老家過年的人很多,單身的人又更多,民間的做工人,多有由裡長牽頭,或者三五好友相約著,一道去某一團年會的,菜錢均分,肉菜自帶自燙,所費不多,等於是大家湊在一起吃頓飯,熱鬨熱鬨。越是外來人口多的城市,團年會便越是熱鬨。
官府中的吏目,也都是要留下值守的,其中未成家的,不知何時便相約著一起過除夕,如今已成為半官方的活動,除了衙門裡的吏目之外,一些有聲望的單身社會人士,也會受到邀請。如十三娘、武醫生這樣,大手筆地給促進會捐錢的善長仁翁,自然也在受邀之列,早半個月就收到了信件——既然官府中的人要來,怎麼能打扮得比他們還出挑呢?再說,買活軍這裡的風尚,明顯是樸素剛健,十三娘初來乍到,怎好公然奢侈穿戴?
以十三娘的穎悟聰慧,怎會想穿第二套出門?她平素出門,可都是樸素得不能再樸素了,甚至連花衣裳都不穿。武醫生不得不懷疑,十三娘隻是找個由頭,把自己忍不住私下裁的新衣穿起來給他看看而已,見她笑嘻嘻地點著頭,表示受教,口罩下嘴抿得更緊了,咳嗽了幾聲,起身匆匆道,“屋裡這麼熱,穿上就不脫了,傻不傻?我走了,你好生看賬吧,有事往宿舍那裡尋我。”
十三娘再沒有由頭,便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送武醫生出門,又笑道,“那你除夕那日,回這兒來嗎?若是回來,帶我一塊去團年會,我便不必要人陪我了,放老媽媽她們自家去吃團年飯,喝年夜酒兒。”
武醫生一向是憐弱憫老的,這個理由找得實在很好,也正因為太好了,若是一口答應,似乎——也不太妥當,他嗓子好像真出了問題,嗚嗚嚕嚕的,清了好幾下也說不出話來,隻是含混揮了揮手,道,“我走了!”
十三娘追在他身後走了幾步,喊道,“那你那天下午一點來接我!”
武醫生似乎沒有聽到,似乎又聽到了,又伸出手揮了揮,便拐回自己家裡去了,十三娘站在原地想了想,嘻嘻一笑,回屋不知自己想了什麼,衣服半日舍不得脫,在穿衣鏡前來回趨退,欣賞地自照了半晌,又開心的在炕上滾來滾去,也不知在高興什麼,美得想到就笑出聲來,半日才解下氅衣,讓老媽媽,“收到箱底去吧,今年不穿啦。”
她這裡也逐漸收斂了喜色,打開一瓶墨水,拿出鵝毛筆來,又打開稿紙,一邊尋思著,一邊在稿紙上徐徐寫下了一行標題——論促進會財務之弊病,並請設監察衙門,試析買活軍現行體製之下,官商可進行勾結的幾大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