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狗栓家的團年飯(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9079 字 6個月前

?“過年嘍!過年嘍, 哈哈哈,過年嘍,穿新衣嘍!”

“小妹, 來洗洗手!”

狗剩叉腰站在門外叫了一聲,“都回家洗手, 一會去吃團年飯了!”

“噢!”

小巷裡, 正聚在一處拍花牌的半大孩子們, 便笑嘻嘻地一哄而散, 不少孩子一邊跑,一邊還回頭喊著, “李小梅,啃你們家的死人肉饅頭去嘍,哈哈哈!”

“胡說什麼呢!正月正裡的!”

除夕這天, 家裡人都齊全,這些亂喊的孩子立刻就著了父母的巴掌——鄉野人家, 雖然有講究,但也講究得不怎麼嚴謹,正月裡雖然沒有說什麼‘死人’的道理, 但其實年下也不該打人的, 隻是這條巷子裡的住戶,從前多是莊戶人家出身,粗野慣了,今年能有新衣穿,已經是這輩子沒有過的好事, 要說因為過年而忍著不打孩子,那可沒有這樣的好事。

“去!”會這樣童言無忌地打趣李小梅的,多是年歲不大, 五歲上下的孩子,幾個孩子回到家裡,換上新衣之後,便被賦予了敦親睦鄰的重任,“把米花糖送給小妹吃去,叫聲小梅姐姐,就說剛才說錯話了——敢不聽話,新衣都給你扒下來。”

這是比挨打還要可怕的威脅,剛才還嘻嘻哈哈地亂喊著的孩子們,一下老實了起來,小心地攥著報紙包,跑到巷尾李家的院子裡,“小梅,小梅,米花糖請你吃。”

李小梅剛洗好手,臉被狗剩用冷水搓得通紅,套上了新打好的毛衣,可以看得出來,她這一身都是製衣廠中出來的上等貨——秋衣褲是貼身的,毛衣也是廠子裡出來的,棉襖雖然是舊的,但花罩衫卻簇新簇新,她叉著腰跳了出去,“好哇,你們這些小東西,便是給了我米花糖,團年飯上也不許吃我們家的肉饅頭!”

“啊,彆呀!小梅姐姐,你們家的肉饅頭可好吃了!”

剛才還說道著死人肉饅頭的頑童們,頓時著急了起來,圍著小梅不住的央求,這會兒都懂事,因為還沒好好洗手,都是紮煞著手,不去碰觸李小梅的罩衫,“我們都是亂說的——都怪彬哥,都是他教我們!”

被出賣的彬哥,其實也不過六七歲而已,他父母寵溺他,讀完書後,不讓他去做半日工,說是讓他在家讀書,其實長輩忙碌,根本顧不上他,彬哥又貪玩,時常溜到街頭,和一幫孤兒院出來的半大少年瞎混。

這些孤兒可是刁鑽古怪得很,在街頭做野聽差時,遇到外人便是恭恭敬敬,私底下,同夥鬥毆常有,儼然是個小江湖,彬哥和他們玩得久了,說話便很不好聽,也是學著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當著父母的麵,乖乖巧巧,背地裡時常無事生非,譬如巷尾的李家,便因為大哥李狗栓‘做的是死人生意’,被他叫做‘死人李’,一條巷子的孩童都因此很畏懼李家,一開始根本不敢搭理李小梅,也是時日久了,方才逐漸和她玩在一處,不過偶爾嘴裡還會帶出這話頭來。

所謂的死人肉饅頭,其實是李家的拿手菜——李家兄妹,都是要出門做活的,每天忙忙碌碌,做飯成了大難題,天氣冷了以後,他們便習慣做饅頭、包子,一次多做些,可以放上好幾日。有一次難得蒸了肉包子,香氣四溢,孩子們都饞得流口水,不過這樣的吃食,也都知道不好去討,彬哥便說他們家的肉饅頭是死人肉做的,本來就吃不得,隻有‘死人李’能吃,因此留下了這段故事。

李小梅本來就比彬哥要大兩歲,而且她是山陽女娘,來到南方以後,個子是很高大的,在這群孩子裡,猶如鶴立雞群一般,天然的便是個女霸王,聞言便盯著彬哥,慢慢把自己袖子往上擼,彬哥怕得步步後退,突然大叫一聲,逃回家裡去了,李小梅這才哼了一聲,把米花糖奪了過來,送回屋子裡去,過了一會,拿了一把糯米紙包著的‘叮叮糖’出來,分給眾孩童食用,道,“快回去吧,我們也要去食堂啦,我哥都已經先過去了。”

“哎!”

“食堂見,小梅姐恭賀新禧!”

這幫皮猴,拿了糖嘴可就甜了,一邊把糖往嘴裡塞,一邊拔腳往自家跑,生怕去得遲了,有些孩子跑著跑著,還摔倒在地,也不喊疼,爬起來愛惜地拍拍褲子,又趕緊往家裡跑了,嘴裡還含糊不清地喊著,“娘!米花糖我送去啦,李小梅給我吃叮叮糖呢——真甜啊!”

李小梅把最後一節叮叮糖扔進嘴裡,轉身鑽進屋內,狗剩已經拾掇了一匾的白麵肉包子,“差不多夠兩屜了,咱們一桌人,能保證人人一個,再有手快的還能撈一個就不錯啦!”

“走,去食堂了。”

兩兄妹便回身出了屋子,閂了門,狗剩將圓匾頂在頭上,一手輕鬆地扶著,李小梅手裡拎了一個籃子,裝的是他們一家三口的碗筷,沿著巷尾走了大約十多分鐘,便是洗衣廠的食堂,此時已是人聲鼎沸,不斷有人進出張羅,見到李小梅等人來了,都道,“快快,就等你們的包子了,現在剛好上屜,端上去便好入席了。 ”

席麵上已經擺好了四個簸箕,裡頭裝著瓜子、金橘、米花糖,還有用白麵在油裡慢慢炸出來的‘火把’,北方人也有叫饊子、寒具的,這個東西,可是不便宜,席麵上十幾人眼睛都盯著看,隻是人沒來齊,便都是光喝水不動筷子,有那些不懂事的小孩,手指塞在嘴裡,口水都流下來了,隻是癡癡地看著饊子,不肯挪開眼睛。

桌上正當中,則是擺了一個大銅鍋,銅鍋下頭是燒熱了的炭火,此時一鍋清湯正在裡頭滾沸,一邊放了些香菇木耳這樣名貴的山貨——這兩樣東西,倘若不是買活軍到處傳授養殖的技術,如海帶一般,也不是莊戶人家吃得起的呢,便是現在,百姓們家裡日常也沒有食用它的習慣,這是食堂奉送的鍋底,才會配這個,湯裡還要放些紅棗,枸杞原本也是要放的,但這幾個月都缺貨,也隻能罷了。

另一邊的鍋底,這會兒還是清水,隨著人逐漸到齊,廚房開始上菜,先是端了一大塊紅彤彤的豬油過來,放入鍋中,不片刻,豬油便化開了,裡頭的花椒、辣椒香氣撲鼻,還有香葉、芹菜末的香氣,都往外飄蕩開來,此時一盤盤年菜也上了桌,有蛋餃、五花肉片、白煮蛋、福建特產的燕圓、肥大的牡蠣,還有熬好切片的白肉,此外還有發好的各色菜乾,什麼筍乾、金針菜乾、青菜乾,做好的酸菜、醃菜、泡菜,豐豐富富,一大桌竟也有近十幾樣菜,眾人都道,“好豐盛!”

“今年過的肥!”

“一年更比一年肥!”

又有人半站起身去看鄰桌的菜色,坐下來神神秘秘地說,“那桌單身漢,菜色單調——沒我們的好!”

“那是,他們那都是宿舍的,我們這是有家的人,不好比,不好比!”

這話要小聲說,因為宿舍那邊無疑是人多勢眾的,也因此,街坊這裡大家自覺地很抱團:這條巷子就在買活軍建的廉租房附近,多是木造的老房子,說到居住條件,其實是不如廉租房的,這裡的住戶多是拖家帶口的流民,因有了孩子,又不願舍給孤兒院,便咬牙隻能自己出來賃房子住,哪怕房租說起來並不便宜,這些有家的人,和廉租房的單身男女互相都有些看不上。不過因為對方人多,彼此倒也不敢爭鬥什麼,隻是平時互相照看,不讓自家巷子的孩子,被外人欺負了去。

在團年飯上,這隱隱的分隔,和平日裡要淡薄一些,但攀比的心思仍在——團年飯是按桌來算的,一般是街坊各自找到附近工廠又或是衙門的食堂,找大食肆的也有,但少。兩邊談好了,鍋子加菜乾是多少錢,為了食堂方便,這個基本的價格和菜色,大家都是一樣的。

如此,街坊們早半個月便有人來收錢下定,想來吃團年飯的,早都說好了,誰和誰一桌,如此一桌定下之後,餘下的菜色,便由桌上各家自定,最好都是能下火鍋燙熟的菜色,畢竟冬日天冷,食肆裡隻能靠火鍋爐子取暖,菜涼了也不好吃。不過一般會來吃團年飯的家庭,他們自己在家也用不上地暖,因此倒也不在乎這個。

這團年飯的習俗,也是剛興起沒有幾年,主要是住宿舍的單身男女,不是沒了家的流民,便是外地窮人來務工,為了省錢,過年也不回去,有家也和沒家一個樣,這些人,要說完全沒錢,那不至於,但又沒有富裕到能在本地成家的地步。

平時他們多數都是吃雇主供的一餐飯,其餘兩餐自行解決,或者是蒸飯,或者是街上隨意吃些小吃,進了臘月,開始歇年,街上食肆陸續關門,他們吃飯不方便了,要自己做年夜飯,單人也覺得淒涼,若是住宿舍的,更是不許開火,因此這段時間內,便搭夥吃飯,也是取個大家熱鬨的意思,不至於冷清過年。

而狗栓一家人,往日裡過年,也是大家族聚在一起,動輒便是幾十人一起吃飯,如今兄妹三人相依為命,要說能把年事完全操持下來,也是為難了他們,不說彆的,年夜飯便覺得很難做——外地來的流民,和他們這樣情況的很多,便是搬出來住,那也隻是兩三人的小家庭。都是村裡人,一大家子的年過慣了,忽然隻有兩三個人過年,也覺得淒涼。因此,他們也願意來吃團年飯,至少大家在一塊,說說笑笑的,也能沾些熱鬨的氣息。

這些人,組成了來吃團年飯的主力群體,至於那些窮得在老家過不了年,大年三十還在深山老林裡躲債的莊客佃戶,他們才不在乎年不年的,乘著年下工錢好,多數都在食肆裡幫忙打雜,又去做街道清潔工,澡堂子裡運煤燒水,什麼賺錢做什麼,年是什麼,沒有錢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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