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主的農莊很大,就像是我們的草場一樣大,上頭生活著很多漢人的農奴,有些聰明的農奴已經學會了女金話。我也很快就學會了女金人說的話,於是我就跟著為我打下手的漢族小夥子學漢話。”
韃靼語和女金語有非常多的共有詞彙,互相學習是比較簡單的,生活在域外的遊牧民族,一般掌握兩到三門語言是基礎,巴圖爾處在一個沒有韃靼人的環境裡,隻有學會說漢話,他才能知道自己在遼東的什麼地方。
“我被送到了遼東腹地,在童奴兒的老巢附近,靠著海的農莊裡,那附近最近的城市也要騎著馬走兩天,我想這輩子我算是完了,再也見不到草原的青天了。隻能在女金人的農莊裡,卑躬屈膝地當個沉默的馬夫,吃著女金人的剩飯——女金人對我還算客氣,但他們時常試探我,用蛇一樣的眼神望著我,我要表現出對他們的款待十分感激的模樣,才能讓他們滿意。”
女金人待巴圖爾還算是好的,他們對待農奴的手段,那才叫做殘酷,然而正因為巴圖爾過得還算相對不錯,反而更令他內心煎熬。倘若他落到農奴的境地裡去,那巴圖爾也想不了太多了,他不會有能力去想的,隻能在生死邊緣徘徊著,無法做更多的思考。
農莊裡的農奴,幾乎都是壯年,沒有孩子,孩子都被殺死了,女人,長得好看的,能夠做活的,可以活下來,其餘的漢族婦女,許多都被先奸後殺、淩虐至死,做為對於幸存者的恫嚇。這些壯年農奴,有許多在田裡乾著活就那樣栽倒了下去,再也沒有起來。因為女金人很吝嗇,給漢人農奴吃的很少——這些年,遼東的收成也不太好,而朝廷的抽成又很多,大旗主自己還要聚斂財富,農奴,死了就死了,再擄掠一批來就是了。
農莊中,主子是很少的,大部分都是農奴,還有看守他們的包衣老爺,有漢人,也有女金人,種田的農奴死得多,養馬的那些,待遇還算不錯,不過他們對女金人也非常畢恭畢敬,甚至爭著搶著,要親吻包衣老爺的靴子——老爺的一句話,就能決定一個人是餓死,還是吃得半飽,又或者直接被剁成肉泥,送到薩滿那裡獻祭給長生天。
這些農奴滿臉的麻木,巴圖爾見到他們的模樣,有時候會暗自發抖,從前他是貴族時,也曾入侵敏朝邊境,擄掠邊民——巴圖爾不太虐待奴隸,他們擄掠的邊民,最後也被敏朝要了回去,但現在,他知道那些邊民嘴角扭曲而勉強的笑意中,包含了多少恐懼,多少無奈,還有多少的絕望,多少暗藏的仇恨。
這樣的日子是沒個頭的,巴圖爾和農奴又有什麼區彆呢?他有時也覺得,這就是他的報應,長生天把他施加給彆人的恐懼,公平地施加到了他身上,他,勉強還能吃飽,但永遠擔驚受怕,時常從噩夢中驚醒,發現自己活在更深的噩夢中,對著農莊裡哪個管事,他都得扭曲地露.出討好的微笑,他要著急地追趕著大管事,解釋、央求、賠笑,祈求著更多一些的口糧,更少一些的責罰。他要剃了自己全部的頭發,留下一塊小圓點兒,學著女金人,梳起豬尾巴小辮……
這就是當奴隸的滋味嗎?
如果巴圖爾生為奴隸,他不會想這些,如果巴圖爾一直是貴族,他也不會想這些。但巴圖爾是個墜落成奴隸的貴族,這樣的身份往往容易誕生和平主義者,所以他不禁深深地思考起了這個難題:為什麼世上要有奴隸呢?有沒有一種辦法,能讓所有人都平等地生活在一起,不論是什麼族裔,誰也不奴役誰,太太平平地過著自己的生活?
這樣的想法,或許是可笑而幼稚的,但這是一個一輩子都生活在奴隸群中的貴族,第一次擺脫了他成長的環境,用一種全新的目光來打量著自己的生活,思索著新的可能。
前景是悲觀的,因為巴圖爾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奴役彆人,似乎並不是人們的本能——巴圖爾的安答白音一家,算是他們家一半的奴隸,但巴圖爾從未覺得自己有奴役白音的需要,他見到白音時隻想和他交朋友,所以他想,奴役似乎並不是所有人的天性。
但是……奴役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自然是嚴酷的,如果誰也不去搶誰,大家都吃不飽飯,一樣會有很多人死去,為了讓自己的人不死,就必須發動戰爭,把彆人的東西搶來,讓死的人變成彆人……這就是域外所有戰爭的底層邏輯,戰爭和奴役是無法避免的,因為慈悲的長生天同時也是殘忍的,它哺育了無數的生命,但長生天的乳汁從來不夠,它養不活所有人。
巴圖爾意識到,他絕不是唯一一個向往和平的貴族,或許他的伯父,女金的大汗,也都有過這樣的想法:戰爭到底是為了什麼呢?和平不好嗎?
但這些年來,這麼多智者,這麼多比巴圖爾還要更厲害的大人物,似乎都沒有找出另一條道路,戰爭,誰都不喜歡它,但卻依然要發生,奴隸便是戰爭的副產品,誰也沒有辦法,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都知道,沒有彆的辦法,隻會空喊和平的人是愚蠢的,他們會在戰爭中第一個死去。
科爾沁、喀爾喀、瓦剌、建州女金、野人女金、海西女金、羅刹……所有域外的民族,都奉行著這樣的道理,他們的民族就是用這樣的道理發展壯大起來的,這樣的道理似乎是牢不可破的,至少巴圖爾也想不到辦法能將它打破,這是讓人絕望的,因為按照這樣的道理,他的餘生都將是女金人的奴隸——即便他做到了韃靼八旗的高官,但也依然是八旗之主童奴兒的奴隸,就像是在韃靼,他似乎是個貴族,但也是林丹汗的奴隸。
孛兒隻斤.巴圖爾,生為奴隸,死時也將是個奴隸。
身為奴隸的孛兒隻斤.巴圖爾,感到自己逐漸地喪失了生活的毅力,他厭惡著自己的身份,卻也知道世間絕沒有真正的樂土,他將在這醜惡的塵世間,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在肮臟的馬廄中生活下去,他的心靈將永遠無法離開腐爛的食槽,在這樣劇烈的痛苦和迷茫中,巴圖爾從一個漢人馬奴那裡,第一次聽說了買活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