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軍的最後通牒(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8537 字 6個月前

‘島船’,這是弗朗機水手的叫法。隨著時間的推移,這艘船的傳說和當時路過的西洋商船一起,航向了世界各地,在傳說中變得越來越巨大,越來越可怕,很多人以為這隻是水手們的囈語——這些醉鬼,喝多了劣質朗姆酒,在幻覺裡什麼都看得到。但生活在壕鏡的弗朗機士兵知道,這艘船真實存在,當時在雲縣港口停靠的三艘弗朗機商船都親眼看到了它的出現,而那段時間,所有從雲縣駛來的船隻,上頭的水手都在亢奮地議論著那艘‘天舟’。

十八芝的人甚至還親自上去過,他們說,聽說他們下船時需要人攙扶,真不知道他們在天舟上看到了什麼,居然能害怕成這樣!

這難道不值得害怕嗎?哪怕是光聽水手的轉述,弗朗機人也不由自主的顫抖,這倘若不是移鼠的奇跡,那就一定是魔鬼的造物。而移鼠會的牧師們在這件事上遇到了難題,事情是這樣,和遠東大陸的所有宗教不同,移鼠是一神教,他們的信仰中沒有一個合適的神位來歸化謝六姐,除非號稱她是移鼠眷顧的聖徒——但這拙劣的謊言,連最愚鈍的信徒都無法欺騙,因為人人都從報紙上看到了謝六姐的態度,買活軍的女首領對於宗教非常反感,公然地宣稱所有的宗教都是一種迷信。

如果在歐羅巴大陸,光是這句話,就能讓她成為大陸上所有國家的敵人,但很可惜的是,遠東的國家,他們的政治邏輯和歐羅巴完全不同,有許多地方讓人困惑——譬如說這樣廣袤的土地,卻歸屬於一個完整的政權統治,而且遠東的皇帝似乎一點也不介意謝六姐公然地侮辱了這片土地上所有的信仰,他們不但沒有和買活軍開戰,還積極地和買活軍做生意。

對弗朗機人來說,這本來是個無關痛癢的消息,但很快,他們意識到雲縣、泉州、雞籠島這些港口的崛起,對於壕鏡來說並不算完全的好事——這些港口,現在接過了長崎和敏朝的貿易,現在東瀛和敏朝的生意,不必再通過壕鏡中轉了,遠東沿岸的港口一個接一個的開放,買活軍的艦隊在東海遊曳,痛擊著任何一支不老實的船隊,這也意味著前來壕鏡停泊的船隻,比以往要少了一半,壕鏡依舊繁榮,但,趕不上之前那樣忙碌了。

當然,生意還是得做,弗朗機人也並沒有挑釁買活軍的意思,他們遠遠沒有這樣狂妄,實際上,弗朗機人直至此時,都還抱著謙卑的態度,與敏朝的衙門相處,如果可以,他們也還想結交買活軍——哪怕是現在的壕鏡,其實也遠遠不算被弗朗機人占據,弗朗機人隻管理自己的士兵,以及他們的奴隸,所有的華人,遵從的還是敏朝的法律。

理所當然,壕鏡上也有一些華人官吏在維持著華人之間的秩序,隻是這種管理比較流於形式,弗朗機人說話的分量,比他們明麵上的權限要大得多。畢竟,這裡的華人做的都是商船的生意,而往來在海麵上的商船,還是以弗朗機人為多——這也是為何敏朝從未想過完全收回壕鏡,逐走弗朗機人,他們哪怕能趕走這些士兵,也守不住港口,因為弗朗機商船和士兵的關係非常密切,他們借由教會聯係在一起,弗朗機人的士兵是隻有這麼多,但他們的商船水手,數目卻是這些守軍的幾倍。

當然了,弗朗機人平時也不會太過囂張,把關係搞僵,因為商船平時還是要到處去做生意的。因此,雙方的關係便保持了微妙的平衡,以及明麵上的友好互惠,荷蘭人對此頗為感到妒忌,曾試圖撼動弗朗機人對於敏朝貿易的壟斷,但他們運氣實在是不好。

第一次交手,荷蘭人落入下風,還沒有來得及發起第二次攻擊,買活軍便將他們從雞籠島趕走了,荷蘭人隻能撤退到巴達維亞去,在那裡不甘心地遙望著遠東的變化,他們的商船也因此很少往敏朝沿岸過來了,即便駛向此地,他們也不敢經過壕鏡,而是大費周章地繞到泉州停泊。

在這次交手中,羊城港完全中立,並不插手洋人們的爭鬥,有人說這是因為不管誰占據了壕鏡,都要和羊城港做生意,但在保祿這些軍官來看,羊城港不說話,隻是因為他們的水軍一點都不管用,即便要說話也沒有這個底氣。真正有底氣的人,不但會說話,而且會一直說話,說話的聲音會吵得這片海域的船隻都沒法好好睡覺——他說的就是買活軍。

買活軍已經不是第一次表達出對弗朗機人的反感了,他們的第一封文書是去年的事,委托了弗朗機商船送來壕鏡,在文書中,買活軍衙門明確指出,弗朗機人無權在華夏領土上駐軍,並擅自修建總督府、教堂、軍營,這是對於華夏主權的無恥侵犯,買活軍喝令弗朗機人立刻停止修建保祿大教堂,拆毀總督府,從壕鏡退出,回到他們在呂宋的殖民地去,否則,弗朗機軍隊就是買活軍的敵人了。

第一封信並沒有太影響到總督的心情,因為他們都已經習慣了遠東帝國在海軍上的軟弱,而且,他們當時認為買活軍是敏朝的藩國,那麼按照慣例,羊城港的官員自然會奮力阻擋買活軍的敵意,畢竟不論是在歐羅巴還是在遠東,藩國在外交上一般還是要聽從宗主國的指示,不會擅自展露自己的態度,買活軍協助敏朝官府運送軍餉——總督和軍官們都認為,這是兩個政權在外部事務上能取得一致的表現。

“這膽大的姑娘在進行政治表演呢。”總督在領聖餐時談到了這封信,“她要通過不尋常的強硬來吸取更多人的支持,於是我們成了她的道具。但根據我個人的判斷,一切也就僅止於此了——除了再寫幾封信來,他們還能做些什麼呢?”

確實,買活軍還能做什麼呢?弗朗機人並不怎麼看得起他們剛收服的十八芝,這些華人海盜在壕鏡很常見,他們有些船,這是不假的,但海上的事情,有時候用眼睛看就能看得明白,華人的船不好,炮也不好,那麼,他們就永遠都打不過弗朗機人。

如果買活軍沒有拿出過‘島船’,他們的信根本就沒有被總督談論的資格,即便有了那樣喧囂一時的傳說,但那艘船不過是停泊了幾天便消失不見,人們認為它很大可能的確是一種幻術,即便它是真的,買活軍也沒有駕駛這艘船舶的能力。那麼,暫且不必太擔心這艘船——等它真的出現在壕鏡港口的時候再說吧!

馬士加總督給羊城港寫了信,表達了自己的迷惑:弗朗機人隻是在壕鏡修築了自己的補給站,這些士兵——也不過都是一些修船匠和水手罷了,至於他這個總督,更是從來沒有乾涉過華人的內政,弗朗機人對於敏朝官府是友好而順服的,而馬士加總督認為,敏朝官府沒有管束好買活軍這樣的藩王,讓他們在外交上給弗朗機人帶來了困擾,他們或許也需要一些安撫。

按照弗朗機人的經驗,凡事一旦和‘臉麵’有關,一向如同大象一樣慢吞吞的敏官府,反應起來就要比平時快上一丁點兒。弗朗機人認為,這封信至少能促使皇帝向買活軍施壓,如果能調撥起兩個國家之間的爭鬥(弗朗機人不認可《政權、國家、文明》的表述,在他們看來,敏朝這樣大塊的土地,分裂出上百個小國才是正常的,所以,他們堅持把兩個政權當做有附屬關係的國家來看待),那麼,對弗朗機人來說,這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總之,沒什麼好擔憂的,這是小圈子裡一致的想法,軍官們還是能繼續和膚色黃黑的下等伎女們肆無忌憚的調情取樂,壕鏡的人口也會越來越多,弗朗機人相對於遠東帝國,在海戰上取得優勢已經有一百多年了,他們已經逐漸地習慣了帝國在海權上的顢頇、自大與軟弱。

但他們忘記了一點,帝國的顢頇,是因為帝國已經老了;帝國的自大,則是基於客觀的認識——這畢竟仍是遠東的海域,外來的弗朗機人,他們的人數太少,至少現在還造不成什麼威脅;而帝國的軟弱,則是因為帝國的海船已經有上百年沒有更新換代,水師說話的確不夠硬氣,歸根結底,大海的邏輯整個世界都一樣,船就是政權的拳頭,誰的拳頭硬,誰說話就硬氣。

而買活軍不是敏帝國,他們年輕、野心勃勃,他們擁有世界上最硬的拳頭,他們的話當然一點都不好聽。

“一年!”總督收到第二封信時,語氣已經不太一樣了,“她給我們一年時間,讓我們回到呂宋去——真是個異想天開的娘們!難道羊城港的大人們對她就一點辦法沒有嗎?”

答案確實是肯定的,因為朝廷對買活軍的舉動居然公然表示了支持,保祿的朋友菲力佩兼任總督府的會計,他沒精打采地說,“對掌握了軍權的中央來說,他們不能從壕鏡的貿易裡抽成,羊城港雖然繁華,但似乎他們也不繳稅,不繳稅,我們的白銀流入帝國,隻會進入商人的倉庫,對中央來說,隻能起到很勉強的潤滑作用,那麼,為什麼要為了壕鏡去招惹買活軍呢?”

保祿認為這個觀點是很有道理的,如果他是帝國的皇帝,他會利用這個機會,撤換羊城港海關的官員,清洗羊城港的商戶,換上自己的特許商人——帝國管這叫皇商。反正,不管是誰占領了壕鏡,都要和羊城港做生意,皇商的利潤隻要能如實上繳一半,皇帝的私庫就該肥得流油了。他們為什麼要插手呢?說不定還正好借弗朗機人來打探一下買活軍的虛實呢。

馬士加總督能不能明白這個道理,底下人就不知道了,但不經過一場體麵的戰鬥,弗朗機人不能就這樣灰溜溜地撤走,半年多以來,保祿都在為這場戰爭做準備,現在,隨著最後通牒的下達,鮮美的海鮮鍋似乎也失去了滋味——戰爭就要來了,就在不遠處,荷蘭人的商船在遠處打轉,這一次輪到他們來嘲笑壕鏡的虛張聲勢了。

戰爭就要來了,保祿其實已經料到了結果——隻要不是瞎子,誰能料不到結果呢?壕鏡人都聽說過買活軍的紅衣小炮,有些幸運的水手甚至在近距離觀摩過雞籠島的船塢,等待下水的戰艦一字排開,整個遠東的木料都向雞籠島彙聚——

這裡是遠東,是黃種人的地盤,即便是船隻能夠打成平手,弗朗機人的補給也遠遠不如買活軍富裕,結果是完全可以預料的,現在的問題,隻是誰將成為戰爭中必將付出的代價。

他心煩意亂,把剩下的海鮮留給菲力佩,自己重新係好了襯衫的扣子,回到建造中的聖保祿教堂中,去找他的朋友,傑羅尼莫教士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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