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在佘姆媽來說,也是為了拉一拉和小組長的關係——她借公家的爐灶鹵點自己的鴨貨去賣,這件事在佘姆媽看來是不虧心的,因為她自己並不負責買菜,小組的銀錢沒有過手,也確實沒有怎麼多用公家的柴火,佘四明愛吃鹵水,每天必須要燒開一會,至少保持溫熱,還時不時要給裡麵續一些食材來養鹵,這完全是公私兩便的事情,佘姆媽自己弄點食材來,自己處理掉了,也免得小組成員每天都要吃鹵味,時間長了也容易膩煩。
這樣的事情,雖然或許是不太合乎規定,但佘姆媽覺得自己沒有占公家的便宜,再說,她自己進組的過程也不太符合規定,佘姆媽不由得就對規矩失去了一點敬畏之心。她是滿有些理直氣壯的,不過,也知道要上下打點,和常平康這個組長搞好關係,否則,這些事情隻有自己人清楚,常平康若是出去亂說了,佘姆媽撇清不乾淨,佘家的名氣壞了,那也劃不來。
常平康對於佘姆媽的想法,是深知的,他和一般閹人不同,曾經入宮服侍——進過宮的閹人,和那些為了生計自閹,又無門路進宮的可憐人相比,地位還是相對較高的。常平康不但本來就讀書識字,而且對於人情世故,對於三尺之地的勾心鬥角,都有深刻而獨到的見識,畢竟,他和所有閹人一樣,剛入宮時做的都是雜役,若是沒有自己親眷在宮裡,就得靠著那點鄉情,到處地去抱大腿,拜師認父,一個小閹人最後在宮裡能夠立足,為人處世是少不了的功夫。佘姆媽一個漁民家的婦人,還能有什麼心思逃得出他的眼睛?
雖說是因為佘姆媽,令他吃了掛落,但常平康絲毫也沒有遷怒於佘姆媽,反而舉杯頻頻敬酒,又用好話灌她,佘姆媽這輩子也沒從家裡人嘴裡聽過這麼多誇獎的詞兒,不消片刻,已是喝得滿麵通紅,將常平康當作個知心的好友看待,因推心置腹地說道,“我一輩子也就養大了四明這麼一個孩子,偏偏,他有大福氣,又不能時常在身邊,現在日子好過了,我也不用做活了,反而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就盼著他快點討個媳婦,生個一兒半女的,我也還年輕,還能幫他們帶帶,倒比送到托兒所強。”
因為佘家人是漁民,佘姆媽不出門工作,便被算在了在家打魚的工作裡,因此不必特彆交‘賦閒錢’,因此她的確是有帶孩子的時間。常平康心下尋思了一番,便笑道,“老人家的苦心,做兒女的也不是不明白,隻是有些事哪有那樣簡單呢?小佘常年住在雲縣,若是要成親,還得在雲縣買房比較好——雲縣房子貴,靠他自己還得攢幾年呢,姆媽不要心急,你們自己的新房才建起來,就是要資助小佘,也得再過一段時間,既然幫不上忙,催也不用,還不如多照顧他,等這個項目做完了,升官受賞,沒準在雲縣買房子的錢也就都有了。”
現在買活軍的社會裡,新舊觀念的衝撞是相當厲害的,譬如說佘家造房子,要小佘來出錢,佘姆媽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反而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兒子賺錢了,難道不該孝敬家裡麼?
再說,如果在以前,也的確是如此,因為哪怕小佘自己不住,將來他的妻小很可能也要常住在宅子中,他的小家庭是可以享受到其中好處的,小佘老了以後,葉落歸根,也要回到祖宅來居住。總之,這筆錢是該花的,因為小佘以後用得到這處宅子的情況很多。
但是,現在真正開始計較著小佘的需求時,佘姆媽又發覺,這座宅子花了兒子二十兩銀子,但是幾十年內的確和他是一點關係沒有,小佘平時都在雲縣,他的妻子也肯定要在雲縣工作,否則,長期兩地分居像什麼樣子?若是媳婦要離婚,難道還能把她打死?現在可再沒有這樣的事了。
也不可能把兒媳婦關在家裡——要交賦閒稅的,一戶漁民家裡,能夠靠打魚為生的人數也有嚴格的規定,多了也要交錢,佘姆媽可舍不得一個月花三百文,而兒媳婦如果留在衢縣,和小佘兩地分居,被彆的男人勾引走了,回來提離婚,佘家有什麼辦法?沒有任何辦法,就算能得些錢,人是留不下來的,現在要找個如花似玉的黃花大閨女,可比造房子還難得多了!
既然要夫妻倆時常待在一處,那麼,小佘就要有在雲縣買房的能力,要不然,就得每個月付高昂的租金,華夏人,但凡能夠買房,便不覺得租房是什麼好事。佘姆媽一想到自己家裡造這麼一處房子,可能耽擱了兒子娶親的事情,頓時就大為不安起來,對兒子感到很愧疚,“到底是我們做爹娘的無能,帶累了他!”
“姆媽這是哪裡話來?你手腳麻利,做事勤快,手藝又好,如今又恰遇到了咱們買活軍起勢的好時候,這時候做什麼賺不到錢?你也不老,四十多歲,恰好是做一番事業的時候,多的是秀才四十多歲才中舉呢!現在這狀元鴨頭如此走紅,何不就開個攤子出去?隻怕不幾年,我們衢縣也有個佘姆媽鴨頭,到處走紅了呢!”
佘姆媽被常平康說得非常動心,恰好,她這最近做鴨頭生意,也有了些利潤在身上,又有常平康滿口包攬了要幫襯,酒後居然起了雄心,也覺得自己大可以做一番事業——原本隻以為自己不行,可常平康又說起郝嬢嬢辣椒醬的郝嬢嬢來,那不原來也隻是個普通婦人?現在賺得盆滿缽滿,家裡廣廈連雲不說,連她兒子都借了老母親的光呢。
這句話,是說到佘姆媽心坎裡了,哪個做娘的不想給兒女鋪路?有錢、有技術,也有人,此時唯一的顧慮,便是佘四明這裡的事情是要緊的,而且兒子喜歡吃她做的飯。常平康笑道,“那就在街對麵賃間屋子,開個小飯鋪,除了鴨頭這些鹵味以外,飯點還賣三五小炒,有鹵味招徠,何愁沒有生意?到時候,我們便在姆媽這裡包餐,小佘照樣日日能吃你做的飯,而且,將來便是小組收歇了,這裡也留了一份事業在不是?”
佘姆媽也覺得,若是此時經營起飯鋪來,最開始一段時間,至少每日都有小組的人過來吃飯,等於是為她托底,做一段時間,哪怕是生意做不下來,收歇了去,也賠不了多少,因此不由大為心動,常平康拍著胸脯道,“此事就包在我身上,什麼手續,都由我找人來跑,姆媽你就出個人跟在後頭便行了,連鋪子我都看好了,就在街對過,剛掛了出租的那個長條小店麵,拿來做小飯鋪不是正好?”
佘姆媽也看到了那個門臉上貼了‘吉屋出租’的招貼,因為這裡在衙門附近,人流量不小,原本的屋主隻是租了自己門頭左邊的小房子,嘗到甜頭之後,又把右邊的門房拿來出租——這也是因為大族都分家了,此時宅院裡住了四五家人,才乾得出這種事來。若不然,衙門對麵一排的齊整院子,住的都是本地的體麵人家,哪個會把門臉分隔出租,就為了一點租金錢!
“還真開起來了?”佘姆媽心動之餘又有些忐忑,“隻是有一點,如何向小黃他們說呢?我這來也不是自己來的,是他和那什麼部長,好大的官兒打了招呼,給我弄來的——”
“便是因為和大官有了牽連,便更是要謹言慎行,”常平康便有些詭秘地壓低了聲音,“招姆媽你進來,要較真了說,已經是不合規矩了,若是叫他們知道,日日還有鹵味往外賣,還不知道要說出什麼話來!越是大官,就越有眼睛盯著呢,俗話說,殺雞給猴看,姆媽你仔細琢磨琢磨,是不是這個理?雖說眼下還沒聽到什麼傳聞,可若是已經有閒言碎語,那可就晚啦!”
這話,在此時說來方才算是有了火候,若是常平康板著臉將佘姆媽叫來一頓訓斥,佘姆媽是一定要和他吵架的,因為她行得正坐得端,的確自認為沒有占公家什麼便宜,你越罵她,她就越要證明自己的清白,這種事掰扯到最後,常平康一定是把黃謹、佘四明往死了得罪,他如何能吃得了這個虧?
如此酒後一番推心置腹,又有了開飯鋪子的餅在前頭,佘姆媽再聽常平康這樣講,便立刻明白,自己怕是做事不謹嚴,給幾個晚輩添麻煩了,當下羞愧得無地自容,忙道,“還有這樣的話!常組長放心,我這攤子一日不支起來,一日再不往外賣鴨頭了,隻不給他們抓到什麼把柄便是了——”
如此,便更添了要出去開飯鋪子的心,如此方可把事情做圓了,彌補掉最後一絲違規的破綻,常平康等的也就是她這句話——不論飯鋪子最後如何,這尊大神是請走了,寧可每日去買飯吃,也不必再和這個地位極其特殊的手下打交道。其餘對連翹、黃謹等人的麻煩,也就消弭於無形了。
上位者一個念頭,底下人便要添了這許多綢繆。常平康從雲縣調過來之後,便感到工作實在不容易開展,主要的原因,就是佘姆媽的身份實在特殊,對於黃謹、佘四明等人都算是長輩,她每天除了做飯之外,就忙著搗鼓鹵貨生意,並不幫忙做其餘雜活,幾個專家當然沒有感覺了,甚至他們就是找佘姆媽來做飯的,也沒想著讓她做彆的。
但,這部分活計實際上是要由常平康和小梁子一起分擔的,常平康一個組長,還不如佘姆媽這個組員做得多,他心裡如何好受?因此雖然之前被連翹訓斥了一番,但這個膿包被挑破了,常平康心裡實在是很暢快的,第二日起來,他先是出麵幫佘姆媽談了價格,又添置了一些家什等等,通過促進會的關係,聯係了中人來,帶著佘姆媽去跑腿登記,自己轉身去街市上買了菜,讓小梁子打下手收拾——今日佘姆媽若是回不來,常平康自己也會做菜的——
回到屋中之後,將這段時日以來的遭遇仔細想了想,又拿出一份《吏目參考》,仔細將一篇‘廣開言路、檢具不法、查缺補漏、巨細匪遺’的告示反複看了幾遍,還是下了決心,寫了一篇文章,袖著出了門,投入郵筒中之後,看看時間還早,便撣了撣身上的衣服灰塵,往城邊一座院子裡走去,參加‘清淨長壽權益促進會’衢縣分會的日常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