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警鐘長鳴(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8516 字 5個月前

“今天這個組會主要說幾件事, 第一件事是仙腦,信已經送到雲縣了,六姐做了批複, 問題不大, 但是要用仙腦得回雲縣去,剛好目前正準備在軍中辦個仙腦培訓班, 六姐決定給你一個名額。”

這是攻關小組的一大進展, 不止佘四明,黃謹和於梅香麵上都有喜色, 佘四明更是喜出望外, 一口答應,“太好了!我感覺就差一層紗,說不定六姐就能把它給捅破了!”

“培訓班大概是兩個月的功夫, 這期間攻關小組其餘人可以繼續調研, 除了衢縣之外, 其餘州縣都可以去實地調研一下,走走看看,把檔案局麵臨的問題都總結得再全麵一點。”

攻關小組目前的進度就是這些, 連翹宣布完後續安排之後, 就是驗收階段性成果了,黃謹、於梅香都把自己寫的調查日誌副本遞交上去,佘四明也提交了自己的學習筆記, 常平康要做後勤賬本的備案。這都是攻關小組應有的作業, 凡是要花錢的東西, 都必須要看到錢花出去的憑證,花出去得到的結果,哪怕是失敗的結果也必須提交證據封存, 否則,攻關小組豈不是乾往水裡扔錢,還聽不見一個響兒?

這樣的組會,連翹已經是開過多次的了,完全是駕輕就熟,哪怕就是現在,她身上也同時擔著四五件事情,短期的攻關小組就有兩三個,中長期的行業拓展也有好幾個。說她比謝六姐忙,那是過了,但連翹也基本很少能在晚上十二點以前睡覺。

她也已經很習慣於這種生活了——忙得連軸轉,每天從早到晚要決策上百件事情,還要抽空學習新知,不斷地適應買活軍這裡讓人頭暈目眩的新變化:彆說外頭的敏朝人了,就連彬山的老活死人,其實很多時候也都跟不上買活軍發展的速度,那些私鹽隊的乾部們,出外走個一趟路,三五個月,回來之後,規矩就又和從前不一樣了,也是常有的事情。

不過,今天的新規矩,和其他那些好事兒相比,多少還是有那麼一點艱難的。連翹看了看幾個下屬,潤了一下嘴唇,“第二件事呢,就是要對我和常平康之間不愉快,進行溝通,做好批評和自我批評。我職位高,我先來做自我批評吧。”

連翹從小當然也不是沒犯過錯,但大多數時候,她在同齡人中還是出類拔萃的——否則也不可能脫穎而出,在陸大紅等人都還隻是一般女兵的時候,就受到了六姐的青睞,成為獨當一麵的管事。對她來說,贏是常態,示弱實在是一件非常陌生的事情。她看著長桌下首坐的幾個吏目,於梅香和佘四明都很驚訝,黃謹不動聲色,常平康看著也很有些不舒服。

——但是,他們沒有一人顯示出對連翹的輕視,而連翹心底有個沉重的負擔,似乎也隨著這個認識而悄然卸下了,她頓時感到一陣輕鬆,而且,甚至有種卸掉了枷鎖般的解放感:在六姐提出‘批評與自我批評’以前,對下屬示弱,甚至是承認錯誤,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就像是天子不會輕易認錯,除非下《罪己詔》一樣,主官也是絕不會有錯的,有錯的都是底下人。承認自己的疏漏,在某種程度上,是給政敵,給上司,給下屬提供把柄,因此所有官員都會儘力避免。而連翹他們——他們沒有彆的官員可以參考,在有些做法上隻能不自覺地參照敏朝的同行,也養成了一樣的思維習慣:上位者不能輕易認錯,否則有損權威。就像是謝六姐,難道六姐會錯嗎?不可能!錯的隻有他們這些不爭氣的活死人。

但現在,連翹有什麼理由不放棄原來的想法呢?如果連六姐都做了自我批評,都承認了自己在工作中的疏漏和短視,難道他們這些吏目,還能比六姐更高高在上嗎?

這是不可能的事,所有買活軍的吏目,尤其是女吏目,所學習的對象當然優先是六姐,隻有找不到可以模仿的點,才會去模仿其餘同行。既然六姐要自我批評,那麼連翹便沒有絲毫的勉強,她隻是有些生澀,甚至於對自己感到了一絲畏懼——連翹不但害怕受到下屬的輕視,她愕然發覺她也畏懼自己,她畏懼自己放不下架子,無法直麵自己的錯誤,畏懼自己被不知何時滋生的傲慢給捆綁住了,甚至於在承認錯誤時,已經對自己失去了信心,害怕自己猶如無法躍下懸崖一樣,無法跨出這一步。

原來在不知不覺中,自己已經被權力滋養得麵目全非了……

連翹發現,自我批評,其實在真正開口之前,就已經發揮了作用,足以讓她罕見地審視自身,並在冷汗涔涔中意識到自己已經發生的變化——曾經,她對敏朝的貪官汙吏嗤之以鼻,認定了自己絕不會和他們一樣屍位素餐,但現在,連翹意識到了當時自己的淺薄。

確實,她有信心買活軍的官吏不會那樣腐敗無能,但這並不是因為他們天然就比那些官吏優越到哪裡去,清廉乾練,是修煉的結果,而絕非是天賜的眷顧。活死人也必須每日三省吾身,才能避免向著深淵滑落,並在某一天被六姐毫不留情地拿下。

但她還是辦到了。在她開口說話時,連翹感到了一種強烈的喜悅與成就感,甚至不亞於她領導的攻關小組取得了可喜的突破。

“在這件事上,我認為我犯的錯誤首先是溝通上的錯誤,沒有在事前對常平康表明我的態度,令常平康發生了誤解,產生疑慮,沒有及時規勸管理手下。並且在黃謹對我反映情況之後,反而再訓斥了常平康,認為是他沒有做好他的工作,沒有完全秉公管理手下。在這裡我過於傲慢,對自己的意圖也沒有明確解釋,粗心大意,給下屬帶來不必要的工作困難,在此我向常組長道歉。”

常平康立刻隨著連翹站起來了,他滿臉漲紅,有些語無倫次地說,“哪裡哪裡,部長,真的不敢當,其實——”

他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沒有往下說什麼,大概是因為不知該不該叫破自己寫信去告狀的事——他收到了回信和表彰,這一點連翹也是知道的,但有時心照不宣比挑明了要好。

連翹倒不在乎這個,事實上,她現在反而很感謝常平康,若不是他寫了那封信,讓錯誤在微小時被糾正,到最後沉溺於傲慢之中,她的下場連翹都不敢想,她見過謝六姐如何收拾害群之馬,絕不會去挑戰自己在六姐心中的地位——哪怕就連馬臉小吳,都未必敢說自己會被六姐網開一麵。

六姐給人最大的印象,就是她雖然非常的親切,但是你也有一種明確的感覺,那就是她在情感上和你從不存在真正的連接,換句話說,隻要有必要,任何時候她都可以毫不留情地把你拿掉。就像是她收拾她的親爹一樣——換句話說,連親爹都被這樣毫不留情地投閒置散,誰敢說自己比親爹更重要?

“我知道你的意思——其實咱倆的心思都是差不多的,隻是彼此之間存在著溝通的誤會。在我,我認為我的人品,大家都是明白的,我做這樣的安排隻是為了在生活上更加照顧組員,因此組長完全秉公辦事就可以了,但我確實沒有想到,攤子變大之後,吏目之間彼此相對陌生,彆人對我沒有了解,難免就生出疑心來了。”

這件事的確不大,說到這裡,大家的心思都明白了,確確實實都是出於公心,黃謹提議是公心,連翹安排是公心,常平康寫信也是公心,公心最後辦了壞事,不能說全是佘姆媽的責任,隻能說是沒有明確的規矩,以至於大家的行動沒有規矩參照,不期造成了彼此的不快。

黃謹也做檢討,“我對於普通百姓的思考邏輯並不了解,因此沒有預先考慮到姆媽的想法,發現之後,又礙於顏麵,沒有及時規勸,到底是思想上太過放鬆,對細節不夠在意,讓小事升級……”

連翹發覺,她從黃謹的自我批評中也受到了觸動,黃謹說他不熟悉普通百姓的思考邏輯,連翹又何嘗不是如此?她自小長在彬山,彬山的活死人——和外頭的普通百姓的確是很不一樣的,而且連翹很小就脫離了家庭,來到了買活軍的學堂裡,受到六姐的教育長大。彆看她做出了一點成績,但實際上,她對百姓的了解還不夠透徹和全麵,因為她從來就不是真正的百姓。

此時此刻,敬畏之情充斥了連翹的心靈,對六姐的敬畏,對其餘活死人的敬畏,她感到自己那原本無法自覺的驕狂正在收斂,連翹發自內心地感到這種批評會的好處,她從前沒有這樣清晰地認識到這點:活死人所有的驕傲,都來自於他們分潤了六姐的神通,他們對外界的輕視,隻是因為他們是被選擇的百姓——但六姐從來沒說過她隻選擇他們,也沒有說過她會一直選擇他們。

事實上,她的要求一向明確而又嚴苛,任何一個不達標的人,都會被六姐毫不猶豫地放棄。在今日以前,連翹想的是她能建立多少功業,在史書上,在未來的朝廷裡,留下多少自己的痕跡,但今天之後,她要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六姐沒有一句話是多說的。

她說的活死人,人人平等,就是人人平等,她說的,吏目們要意識到自己和百姓並不存在真正的高下之分,那就是的確沒有高下之分——當然,你也可以說一套做一套,如果你是個無名小卒,沒有人會關心的,但是當一個吏目坐到連翹現在這個位置的時候,他最好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除非你能裝一輩子,否則,盯著你的無數雙眼睛,總會把你的真實反饋給六姐。

六姐說她不是神,但這些無所不在的雙眼,這些信件,又何嘗不是她的神力,不是她的神目?神目無眠,而神威如獄,神心無情!

這世上,誰敢挑釁神?

連翹不敢,她親眼見過六姐如何用一發飛彈轟斷寇船,也無數次聽到六姐用風趣的語氣談論著千萬條人命的歸宿,六姐一向極力避免戰爭,但是,她從不忌憚奪取人命,連翹從不覺得‘婦人之仁’是一個有意義的詞語,因為她在謝六姐身邊長大,她見識過女性統治者的魄力,見識過六姐的冷酷無情。她這輩子都絕不會站在六姐的對立麵,從忠誠的角度說,她不想,從怯懦的角度說,她也是真的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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