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姮盤腿坐著,頭低在那,時不時撿一粒花生米吃。她的頭發垂散下來,周揚看見她的發絲已經沾上牆灰,他灌一口酒,盯著她的額頭看。
裝修中的房子臟得無處下腳,趙姮知道。換做從前,她是不會這樣對待自己的羊絨大衣的。
她隻在喝酒時抬一下頭,其餘時候她都盯著地上的花生米看。
歌聲悠悠蕩蕩,她漸漸頭暈目眩,視線變得模糊。
周揚在她抬頭的瞬間,捕捉到她雙眼,他手裡撚著一粒花生米,直到鹽粒被他一顆顆地剝落下來,他才問:“你怎麼了?”
趙姮頓了頓。
這一頓有些漫長,她到底沒有開口,直到下一刻,黑暗來襲,歌聲消失。
周揚的手機沒電了。
他拾起手機,忽然聽到對麵的人輕柔的聲音。
“你知道嗎,我特彆羨慕我妹妹,她從來不會也不願意顧忌彆人,她可以隨便給家裡客人擺臉色,不開心就是不開心,想罵人就罵人,我從沒見過像她這樣隨心所欲的人。”
周揚雙眼還未適應黑暗,他看不清對方,但他能感受到這人就在她半臂之外。
他們離得很近。
周揚輕聲問:“那你今天為什麼不開心?”
過了一會,也沒見對麵的人再開口,周揚撚著的那粒花生米已經褪去了外衣。他摸到花生肉時,才再次聽見那道輕柔嗓音。
“你看,人生下來的時候,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等開始學會抓東西,就會越抓越多,到後來,自己抓的,父母塞的,彆人給的,那麼多的東西加在一起之後,又聽他們說,‘人要往高處走’,所以我們還要背著幾百斤重的東西登山。”
“我一邊爬,一邊還要很虛偽的說不重,再問一問身邊的人,‘您背得動嗎?背不動我給您分擔點,千萬彆客氣’。”
她安靜了一會,最後才說了一句:
“可是我背不動了呀……”
周揚已經停止撚磨手上的花生米,也許是夜太深,他雙眼還沒適應黑暗,他看不見對方,那段話飄飄渺渺,似乎見不得光。
於是他聲音愈發低沉,不驚動對方一絲一毫。“那就把東西扔了。”他說。
“……不能扔的。人要立,先要活,人要活,就不能兩手空空。我要立的。”
“那就先扔了,休息一會再撿起來。”
“不行的。你試過長跑嗎?跑到最累的時候,不能停,一停下來,就再也跑不動了。”
“那就一件件地扔。”
“……”
“我扔一件,你扔一件。”
“……怎麼扔?”
沉默片刻。
“我教你。”周揚說,“我忍了好幾天,真想把溫經理他老娘和哥嫂都宰了喂狗!”頓了頓,還罵一句,“他|媽的!”
墨色中,另一頭笑了聲。
趙姮看不清他。黑暗總是讓人無所顧忌,裝修終止,她跟周揚以後也不會再見,也許她可以扔一扔。
她收起笑,對著黑暗說:“我討厭沈小安,她發脾氣我要忍,她指東我就要往東,她從沒把當成姐姐。我們本來就沒血緣關係,她有本事就彆使喚我!”
周揚道:“我把我那份工錢都給了小亞,小亞是輕鬆了,我上哪討錢去?就不該做這好人!”
趙姮喝一口酒:“我媽把第一次婚姻失敗後的怒火都發泄在了我身上,她整整一個月沒跟我說話,那時我幾歲來著?哦,五歲。她一個月沒理我。我也是那時才知道她不是我親媽,我是被收養的。”
周揚一頓。
“到你了。”過了會,趙姮說。
周揚張了張嘴,開口道:“我爸在我念高中的時候就死了,我騙我媽說給家裡省錢才不讀書,其實是我自己讀不出書,考不上大學。”
“嗬。”趙姮笑了笑。
“我媽在七年前也死了,我過日子也不用再顧忌彆的了。”
趙姮沒再笑。
“到你了。”周揚提醒。
“我……”趙姮眨了眨眼,她雙眼刺燙,“我不該把周餘偉那份首付還給他,他又不在乎這點錢,我乾什麼死要麵子?活著都難,我還想抱著尊嚴活,我他|媽有病——”她將酒瓶一摔,“你老板這個人渣,他不是人——”
她狠狠地往前踹去,周揚沒料到她會突然“動腳”,他被踹了好幾下,下意識地往邊上躲開。
趙姮一腳踹空,她不管不顧地繼續邊罵邊瞎踹,周揚隻好坐回原位,可她已經踹偏了。
周揚毫無辦法地將她雙腳抱住,移到自己腿前。
短短幾十秒,趙姮不知踹出多少腳,踹到後來,早前傷到的腳腕又痛了一下,她才罷休。
她氣喘籲籲,一手撐著地,一手抹去臉頰上的眼淚,她思緒是混亂的,話題又躍了回去。
“我們本來計劃今年結婚……”
周揚的手無意中碰到剛剛掉落的那粒花生米,他用力撚住。
“可我忘了,今年是寡婦年,所以真的什麼都不成,什麼都沒了。”趙姮道。
周揚把捏碎的花生米鬆開,問:“什麼寡婦年?”
趙姮說:“無春年,無春年就是寡婦年。1994年也是無春年,那年我爸媽離婚。”
“……無春年是什麼意思?”
“沒有立春的意思。”趙姮強調,“今年沒有立春。”
周揚蹙眉:“你手機給我。”
趙姮不知道他要乾什麼,她昏昏沉沉地拿出手機。
周揚搜索了一下,指給她看網頁上的日曆,“這不就是立春?今天2月4號,剛好立春。”
趙姮解釋:“不是。農曆除夕在2月7日,今年屬於2015年,所以2016年沒有立春。”
周揚看向她。此刻有手機微光照明,兩人貼得近,他道:“你怎麼這麼軸?”
“我軸?”趙姮說,“我哪裡軸?”
“今天就是2016年的立春,今天開始就是春天。”
“都說了今天還是2015年……”
周揚打斷她:“好,那你的黴運都在2015年過去了,三天後是2016年,你開始走運了。”
趙姮:“……”
她有些累,索性不說了,她往牆壁靠了靠。
周揚看著她的臉:“你是不是喝醉了?”
“沒,我很清醒。”趙姮閉了下眼,“隻是有點困,我閉一會,你彆說話。”
周揚按了一下她的手機,沒開手電。就著微弱的光,他默默地看著她。
手機很快黑屏,他又按了一下。
他仍覺得她就是一條格格不入的金魚,隻是她沒有再呆在菜場魚池中。她被困在岸上,沙為籠,石為鎖,寸步難行。
江河大海,她回不去了。
周揚點了一下屏幕,他遲疑著,慢慢靠近,然後握起她的左手。
創可貼脫落了一半,他輕輕掀開,拇指指腹碰了碰那處已愈合的傷痕。
湊得近了,他才聽清她略重的呼吸。
他將她長發拂開,探向她的額頭,他另一隻手仍握著她的左手。
周揚輕撫她的臉,叫她:“趙姮,趙姮?你發燒了,醒醒!”